思想家的文笔

2006-01-09 18:48 来源 : 中华读书报 作者 : 新阳

  叔本华说哲学之于艺术有如酒之于葡萄,那么陈年葡萄酒一定是文笔漂亮的哲学了。美国人桑塔耶纳也讲过,岁月把柏拉图的酒变成了醋,可这时整个世界都是酸的了。柏拉图的文笔当然第一流,就像葡萄酒,想必是后来一连串思想家不争气地把哲学弄得很晦涩,很痛苦,成了酸溜溜的醋。我这念文科的,便不止一次听到同窗对着那些大部头思想名著忿忿抱怨:“这书咋这么难读 ”甚至无端迁怒于那可怜的译者:“这家伙的翻译肯定出了事故 ”   

  真是这样吗?其实,思想史上许多大人物的思想固然可谓扛鼎,其文笔也各具特色,可圈可点。是我们还不懂得去玩味。   

  在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眼里,一个伟大作者的著作中永远葆有生命的风格,像笛卡尔、柏格森和孔德,都是文笔出众的大家,特别是福柯,这位大概没被几个人真正读懂的当代思想大师,“他的句法闪出可见的反光和亮光,也像皮条一样弯曲、对折和再对折,或按照陈述的节拍发出啪啪的声响。”哪里还是知识考古,简直仿佛金庸笔下的梅超风月夜挥鞭练功似的,幽美得让人不知今夕何年。  

  美国一个名叫怀特的大教授多半也是交际的好手,因为他说起话来擅长刀切豆腐两面光,两头都讨好,你听听他对这两位思想巨子的文笔评价是不是这样:  

  “罗素的诙谐、他的讽刺、他的机敏都使他写不出像穆勒那样一本正经的和庄严的散文。”——在高深的哲学著作里嗅出了草莓树般的散文风味,这可不是怀特先生的首创,一百年前,德国浪漫派先驱弗·施勒格尔早把“经院散文的巨匠”这项快活帽子安在同样卷发的培根和莱布尼茨头上了。今天还有几人戴得动这顶帽子呢?   

  英国学者伯林和莱斯诺夫都对德国古典哲学家们的文风表示了不满。前者把谢林的论文比喻成“黑森林”,言下之意,深不可测而又黑漆漆不见底,多可怕。  

  后者也板起脸批评黑格尔那种难懂的风格,认为理性的生存取决于表达的明晰,有趣的是,他一转身就忘了自己的话,又去赞美文风上大可和黑格尔称兄道弟的哈贝马斯,说,哈氏固然也文风艰拗,却“在某些地方很可能提高了他的感召力”,所以胜过那“用闪烁其辞和貌似玄奥的文风来掩盖思想的贫乏”之辈——是啊,替死人洗脸容易,给活人捉头上的虱子就难了。  

  我饶有兴味地发现,那些特别著名的腕级思想家,人们评价起他们的文笔来要稍许苛刻一些,尽管总体上是持肯定态度的。   

  写《伟大的书》的大卫·丹比用三个有趣意象来描绘康德的文笔:“一片浓缩得叫人难受的蒙蒙晦暗”,“一幅复杂的建筑图,在其中房间之间的通道都没有标示出来”,“佶屈聱牙、木鱼脑袋般的顽固和毫无韵味的刻板”。说得太精彩了。  

  难道三大批判不正是这样的吗 读康德的书前真不妨先问问自己,我这人在本质上坐得住蒲团吗 那些九曲回环的句子,常常捂住后面的就忘了前面的,一句话得摸上好几遍。这且不算,我想再加上一个意象,他的文笔有时还像悬崖边突然从天而降的魔杖,似乎总有股强制性力量,当一种矛盾我们怎么也解不开时,他忽地伸来这魔杖,霎那间云开雾散。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  

  不愧是大作家,托马斯·曼敏锐地注意到了尼采前后期文笔的变化,他认为退步了:“原先庄严的、带有古法兰克人学究色彩的、德意志人道主义传统的循规蹈矩渐渐蜕化成了花里胡哨、兴高采烈、最终以玩世不恭的小丑的铃帽装饰自己的超级小品文风。”这个泼辣评价是令人吃惊的。我至多觉得尼采写东西时狂放了点,匹似江河之挟泥沙以俱下,却谈不上滑稽,或许是大作家生性对语言特别敏感吧。顺便说一句,徐梵澄先生译的《苏鲁支语录》,那文字境象是如此的孤深峭拔,和尼采本人直可说神会冥契。翻译不只是语言功夫,更是心灵功夫,于斯窥一斑。  

  至于海德格尔,这个在华夏神州一夜间暴得大名、粗壮犹如德国农夫的人,文笔又如何呢 伊格尔顿是不留情面的,他直指海老那些著作充斥着“神秘兮兮的胡言乱语” 那些曾经一度言必“守望家园”的中国学者,听到这断语会有何反应 海德格尔的书,我只读过主要的一些,不敢轻易置喙。初步印象,是他的句子有一种迷幻药般的效用:能读进去,但同时总觉脑中轻飘飘;单看某个句子似乎若有所思,连成一片又烟雨朦胧;自不乏发现的快感,却掂不太准那究竟是什么;平心而论倒也有进去出不来、不忍释卷的时候,然而,一朝竟会惊觉读完泰半,所得还是那同样的一些。急躁是没有用的,伊格尔顿也偏激了一点,有人说伟大的著作注定需要善男信女们去迁就它,我宁愿在夜深人静之际擦把脸,提一下神,甘拜其下风。   

  思想的跋涉何其艰难。没有理由怀疑思想史上先哲们对真理的痴情和虔诚。苦的是,文字往往显得那么脆弱无力,不足以表达思想的微妙真谛,恰像怀特海感叹的,新奇思想和愚钝语言之间始终存在着矛盾。思想家们于是不免运用许多抽象术语,甚至不惜发明几个新概念来准确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的书由此每每变得不好读,需要下大力气去读。可是,谁能因此轻率否认他们的辛勤劳作呢?  

  维特根斯坦坐在排水沟的岸沿上平静地扣问流俗之见:如果你写的东西很费解,那你就是个差劲的哲学家吗?如果你比较出色,那你就得让难懂的东西变得容易让人理解,“但谁说这是可能的 ”不要傻傲傻傲地从心理上排斥思想著作,倒无妨沉下心来,以敬畏心去进入思想著作,或许唯有经过不断的这般刻苦砥砺,我才会渐入佳境,终于领略到一副思想著作的文笔原也是一位思想家的精神气质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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