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至今梦里常常遇见的。
葡萄是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外地转学来到村里的。葡萄的母亲带了她，从我们村北三里外的一个村庄，改嫁到我们这个村子。葡萄的故乡，是个大大的果园。那村子因为临近一条大河，农民就大多以果树为生。葡萄出生的那年，她父亲栽下的葡萄刚好开始结出串串大大碧绿的葡萄。葡萄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降生到这个美丽的村庄，她的父亲正在为孩子起名字伤脑筋的时候，看到了雨水中晶莹的葡萄，就给她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可惜的是，葡萄七岁那年，父亲就在一次外出贩卖葡萄的途中出了车祸，丢下了她和母亲两个人。葡萄的母亲为丈夫守孝三年后，嫁到了我村。
老师那排葡萄做了我的同桌，因为那时班级里只有我的桌旁还有一个空位，而之所以全班里只有我的桌子上还空着一个位置，是因为全班谁也不愿意和我同桌。为什么？全都因为一个字：“闹”。小时候的我，确实有点闹。上课的时候，把前面站起来回答老师提问同学的凳子挪开，让他一坐下摔了个大跟头。下课的时候，拿了装了脏水的瓶子骗同学是果汁给别人喝。上自习课的时候，看见某同学出去了，就在门上面放个扫帚让回来的同学一推门挨一下打，有一次这中间老师来了，结果把老师砸了一下，为此被迫站着听课听了一星期。课间和同学打架，把同学的头打破缝了五针。活动课的时候带了一帮同学和班干部打架，一直把他们追到了女生厕所里不敢出来。老师没收游戏玩具的时候，从我的桌洞里搜去了三个弹弓两把火枪。这样的孩子，哪个家长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和他同桌？没有办法，我也觉得委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把我打入了另类呢？不过还好，那时父母不太管我，老师也很少家访告状，少了很多的皮肉之苦。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葡萄做了我的同桌。
小学的时候，孩子们已经知道了男女有别。葡萄做了我的同桌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划清汉楚界河。我用自制的小刀，在那破旧的水泥桌面上划了一道深深的痕，然后一声不吭地指给了葡萄看。不过那葡萄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点了点头就把眼睛盯到了黑板上。那时的我，已经有点想学大男人的朦胧意识了，所以也不屑与女孩子搞什么恶作剧。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想招惹她，班级里其他一些男孩子不这样想，对于这个新来的女孩子，都想捉弄她。
虽然有点能闹，可是，我从本质上讲还是个善良的人，最看不得的就是欺负弱小的人。而班里却偏偏就有那么几个，就愿意欺负老实的人，如我们村村长的儿子，还有邻村的一个地痞的儿子，都是这样的人。平时他们欺负别人，我也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不愿意多管闲事，可是，这次，他们欺负到了葡萄，我就不能不管了。毕竟是我的同桌，我欺负她可以，别人怎么敢不经过我同意就捉弄她呢？其实村长的儿子早就对我有看法，是呀，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凭什么在班里当上“民间老大”？尤其当他看到漂亮柔弱的葡萄又被老师安排作我的同桌后，心里更不是滋味。葡萄到我们班里后不久，那村长的儿子就捉了一只毛毛虫偷偷放到了她的铅笔盒里，把葡萄吓得脸色都白了。我假装不在意将那小东西拎了出来，一下子扔到了邻村那个捣蛋鬼的头上。第二次，他们又在课间把葡萄的书包偷了出去，还把几本书放到了我的书包里。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快要上课的时候，班里一个平时和我要好的同学偷偷地把这些告诉了我。
上课了，葡萄从外面欢快地回到了课桌上，一看却傻了眼。书包没有了，什么也找不到了。老师点名的时候，看我不在，就要生气，还以为是我捉弄葡萄偷了书包跑那里去了。我气喘吁吁地找到葡萄的书包回到教室的时候，老师正在这样假设着，见我拿了葡萄的书包回来，不由分说对我就是一顿臭骂。那个时候，农村的老师教育学生大多只会两种办法，一种是打，狠狠地打，一种是骂，破口大骂。骂就骂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没有去辩解，辩解了老师也不一定相信，谁让我平时就是他们的眼中钉了呢。回到课桌，我一下子把书包扔给了葡萄，自顾自想着怎样下了课捉住窗外的鸣蝉，老师的骂和葡萄复杂的眼神一概都扔到了脑后。
连着遭遇这两件事情，我眼角中已经扫描到葡萄眼睛里淡淡的哀愁。跟随母亲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后父在村里不是什么有势力的人，又遇到了这样的同学，娇柔漂亮的葡萄回家一定少不了哭。我很想帮助她，可是也有很多的顾虑。如果帮助了她，班级里很多跟着我玩闹的男孩子会说我看了漂亮的女孩子就腿软可能再也不跟我玩了。更重要的是，我对村长的儿子也有所忌惮。如果他那不要脸的娘为此找到学校找到我家，我的苦日子可就要到了。有了这些顾虑，我决定还是忍一忍吧。
葡萄到了我们班里不久，学校里开始语文小测验，谁也没想到，这个娇柔矮小的外来女孩，在我们三个班里，一下子考进了前十名。这个整天坐在班级最后一排、上课也不大讲话的女孩，让老师和同学都感到惊讶。不过我对这些却不以为然。老师也知道我要好好学习，不会比别人差，这也正是老师很少动手打我的重要原因。这样一来，班级里很多女孩子都愿意有事没事地过来找她说话，老师也开始关注她。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老师就会给她调位，我也就不必再想着帮助她的事情了。不过，要是一下子把她调到了别人的位子上，我心里感觉有些怪怪的不好受。而村长的儿子并没有因为葡萄学习好而放弃捉弄她的念头，我看他们几个那样子，好像反而更来了劲头。
时间过得很快，暑假很快就要来了，老师一直没有给葡萄调整座位，我也很少与葡萄说话，我俩说话最多的一次，就是在一次打架的事情后。那时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可以玩的东西，于是分成几个帮派打架是最大的嬉戏场面。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回家的路上，与邻村的几个孩子打了起来，里面恰巧就有捉弄葡萄的邻村同学在内。我们隔着远远的，互相用石子攻击对方。我拿出了私自藏下的弹弓，用自制的泥丸瞄准了邻村同学就打，很快就被我击中了脑袋几下。后来他躲到了一个草垛的后面，我们怎么骂也不出来，我生气了，躲躲闪闪地跑向那草垛。然而就在我快要到草垛的时候，一个对方的孩子看见了我，猛地扔过来一块石块砸到了我的额头。顾不上脑袋是否出血，我用石头狠狠地攻击着对方，后面的小伙伴也追了上来，把他们几个一直追到了家。回到家的时候，我偷偷用镜子照了照，额头上起了个很大的包，已经微微冒红血丝了。下午上学的时候，葡萄盯着我说：“哼，中午我看见你们打架了。你是不是被人家打中了头？你还追到了别人家门口，看我不告诉老师。”
“你怎么知道的？”
“哼，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看。看你头上的那个大包，不疼吗？”
“管你什么事。敢告诉老师，看我不。。。”
话还没完，就看见老师用他那恶狠狠的目光在盯着我，赶紧闭上了嘴。
四年级期末考试前的几天，邻村那同学又在和村长的儿子想办法捉弄葡萄了。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而看见我和葡萄同桌那么久了，心生嫉妒，就想通过捉弄她来报复我打他的事情。这一次，他们可能准备了很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条完整的蛇兑，就是蛇脱下的皮，非常完整，象极了一条真蛇。他们把它放进了葡萄的书包里，上课的时候，葡萄拿书拿出了那条蛇皮，当场吓得一声惊呼，我亲眼看见葡萄刚才还红润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浑身上下开始不停抖动。我拿起了那条蛇皮，不顾老师惊讶的眼神，站起来就想把那东西扔到村长儿子的脖子里。老师看见我站起来，又把帐算在了我头上，大声呵斥着我，让我赶紧把那东西扔掉，站到教室的角落里。那一刻，我看见了村长儿子幸灾乐祸的表情。我无法忍耐，大声向老师争辩，不是我弄的，是村长的儿子搞的。然而老师让我找证据证明不是我是他，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是站着度过了四年级最后一个周的。假期里，我去了姥姥家，一个快乐的假期回到学校后，本来已经淡漠了村长儿子给我带来的伤害，可是，当他们得知这次期末考试，只有我和葡萄的成绩进入了三个班级的前十名后，又开始散播谣言甚至想继续捉弄葡萄。
忍无可忍，我决心开始还击他们两个人的进攻。小的时候，家乡那里有很多水库和水湾，是夏天避暑的天堂。有利就有弊，因为水塘多，每年夏天，附近几个村子中都有小孩子不慎被淹死，学校为此承担了很大的压力。为了杜绝这些事件的发生，学校出台了很多严厉的措施，严禁孩子夏天到各种有水的地方去洗澡或游泳。而我恰恰知道，村长的儿子他们几个人，却经常偷偷地跑到村北的水湾里去游泳。本来对告密这样的事情，我是很不屑于做的，可是，他们实在欺人太甚了，就不能怪我。
进入五年级后的没几天，秋老虎的酷热让人们无法忍受。很多大人都到水库里，几乎整天泡在那里躲避炎热。我早就悄悄盯上了村长的儿子，我估计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他肯定又要和他二叔他们去水塘里游泳。
我猜测的不错。村长的儿子正是在中午，跟随他叔叔，和邻村的同学一起到村北的水塘里洗澡去了。我忍受着酷热中午的折磨，跟着他们到了水塘边，躲藏在水塘边的一棵树枝上。看他们下水后，洗得正欢的时候，我从树上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水塘边，朝水中光着屁股的两人大声喊：“喂，谁让你们来游泳的？不知道班主任正在四处抓偷着洗澡的同学吗？”那时的农村，到水塘里游泳叫洗澡，根本没有什么泳衣之类，都是光屁股，所以中午的水塘边，女人是绝对不能靠近的。我朝水中的两个同学说完后，抓起了他俩的衣服就走了。开始的时候，我本想偷偷将衣服拿走，后来觉得，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何况我做的事情从道理上讲也不理亏，于是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来，拿了衣服大摇大摆地跑了。不管两人在后面吆喝什么，我满头大汗跑回了教室。
后来就可想而知了。两个同学光着屁股被老师从水中捉回学校，又把他们的家长叫到了学校，严肃地批评了家长和学生。听那些在老师办公室外看热闹的同学说，村长和邻村的痞子当场就狠狠地教训了两人一顿。回到教室，两人看着我，也是敢怒不敢言。
小学的时光快乐而单纯，就在这些打打闹闹中，我们到了五年级的下半学期。那时，全镇组织小学生珠算比赛，而我和葡萄在选拔中脱颖而出，最终代表学校参加了全镇的比赛。比赛是在镇中心小学举行的，老师用全村唯一的一辆自行车驮了我俩，到村北八公里外的镇上参加比赛。路过葡萄原来村庄的时候，在一条大河的北坡上，大片大片的果园呈现在眼前。春天，正是桃花烂漫的季节，我们站在河堤上，举目望去，一片粉红的海洋。葡萄兴奋地为我们指点着每片果园的不同风景，而我透过那些灿烂的花朵，仿佛看到了成熟的果实在花朵后散放出诱人的香味。
比赛完回来的时候，老师到亲戚家去了，让我和葡萄走着回家。我们俩走在路上，葡萄走在前面，我远远地跟在她后面，谁也没有说话。等到了她原来居住的村庄的时候，葡萄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说：“哎，我领你去看看我家的葡萄园好吗？”
小的时候，我们男女孩子之间说话开头的第一个字，基本都是这个“哎”字。
“好呀。”我听了她的话，虽然感觉很突然，可是也想看看葡萄园的样子。那时的我，只在村中看见过单棵的葡萄，从来没有见过整片葡萄种植在一起的景象。
“那跟我来吧。”葡萄说完，等我赶上来，和我一起沿着河堤，走向东面的果园。等我们路过了一大片桃园后，远远就看见一沟一沟的葡萄，正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在水泥杆和铁丝组成的支架上，茂盛地生长着。夕阳西下，碧绿的葡萄叶子被染上了一片金黄。
“现在是春天，葡萄刚刚长出叶子。等到了夏天，葡萄的枝叶繁茂了，这里都是一片荫凉。”站在葡萄园中，葡萄兴奋地对我说：“一串串紫红的葡萄，就在头顶上挂着，想吃什么样的，就可以顺手摘下来吃。不过，给葡萄打药和打杈也是很麻烦的活，不懂得人，常常就把长葡萄的枝杈掰掉了。有时，药用的不合适，一串串的葡萄往下掉，也很可惜呢。”
在葡萄的叙述中，我仿佛到了丰收的葡萄园里，在串串或碧绿或紫红或粉红的葡萄中徜徉。微风吹过，葡萄的身上，好像就带着了成熟葡萄的芬芳。看看天色要晚了，我俩没有多停留，就赶紧往家中赶路，不过，我俩已经不再是一前一后地走了，而是并排着，说着话，三四里的路程只觉得短了一些。路上，葡萄告诉我，老师原来想要给她调位了，不过她觉得我是个好人，没有让老师调。葡萄说，她其实很佩服我的，很多不会做的题，我都会，如果不是因为马虎，不是贪玩，我学习一定会比她好。我想，那是当然了，我本来就很聪明嘛。
回来不多久，我们小学毕业了，我考上了全镇的重点中学，而葡萄却跟着继父到了邻近一个镇上的中学上学去了。毕业的时候，葡萄给了我一张保存至今相片，后面写着：想吃葡萄的时候，找我。她向我要照片，可是我家里穷，从来就没照过像，那来的相片呢？只好送给她一块橡皮，橡皮的一面刻上了我的名字，一面刻上了两个字：“一定”。就这样，我们匆匆地告别了，直到现在，再也没有联系过，再也没有了彼此的消息。可是，每当梦中回到童年的时候，那个只有短短两年不多交往的葡萄，却常常悄然进入梦中，进入灵魂最神秘的角落里，引发我无限的憧憬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