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杯酒尾酒

2010-03-26 11:20 来源 : 榕树下 作者 : gzy75

  多琳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手边是一杯“龙舌兰日出”。

  他站在吧台内,以琳琅满目的各色酒瓶为背景,在酒杯和冰桶间周旋。

  多琳一直盯着他,好像打量他几分钟,就可平添几分钟的忧郁。她一马平川的看他,直到最局部的细节。

  她喜欢和他保持一个完美的角度-让他处在她视线正前方大约15度角度的地方,她可以看见他张嘴说的没一句话,张嘴露出的每一个大面积微笑和闭着嘴唇的每一个沉默表情。这让她相信,这就是他在夜晚所呈现出来的所有形态。这个念头使她着迷。

  她觉得,对他,以及,对他的凝视,她虽认识不足,却充满把握。

  酒吧里乐音低回,如透明丝绒。延伸的韧性力量,生生不息。是的,只要你想,就可以看见周围空气的颤动。

  他头顶是板寸,两鬓连带胡子都留着,他的脸天真无邪,他的宽肩膀性感无双。

  她再次被震撼,她总会被震撼,在喝了他亲手调的鸡尾酒后。

  她已忘却了喝酒前,他的模样,现在,他给她的带来的,与其说是野性的性感,不如说是,性愉悦的纯洁。

  想象有时很危险,尤其,令人心动的那种。

  她将他的身影锁进大脑皮层,收入关于夜晚的记忆时,她会成为一个茫然的人。她会想,时间流逝,不知,是否能将他的身影尘封,就像其他被尘封的事物那样。

  他的手里正旋转着一只酒杯,对着头顶边的一只小射灯端详。他身边的冰桶的缝隙向外冒着丝丝缕缕的雾汽。他的眼,略有些潮湿,并有微微的光,就像木架上酒瓶的星形折光。

  多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经常光顾这家酒吧邻街的一家餐厅。

  分手那天是一个炎热的中午,餐厅里人很多很嘈杂,他的手机频频响个不停。她看着外面的街道车来车往,时不时有穿吊带背心的女孩走过。

  她拿起背包说了声,我走了。她忍不住透过玻璃窗回望他时,他在一边喝汤,一边打电话。

  多琳沿着街向前,在拐角处犹豫了一下。一家人从一家平价超市的收银出口涌出来。她转身,从海鲜城的鱼缸前的几个学生身旁擦过,走向酒吧所在的这条街。

  她走过这个酒吧门口时,一个秃顶男人打着手机急匆匆迎面而来。

  多琳拐进了酒吧,沿着午后空寂的气息,她走到他面前。说,给我一杯郎姆?

  他在吧台里,是个看不清的人影。他在低头忙碌了几秒,把酒递到她面前。

  她说,你有病啊!我不是说,给我一杯“绝对”伏特加吗?

  他抬头瞄了她一眼,很快的给她换了一杯。

  多琳仰头把酒喝干,理了一下背包,转身走了。

  生活在惯性很强的城市里,涌现深邃忧烦是那么必然、不可或缺。

  多琳等待着自己滑入另一个轨迹,成为另一种生活的进入者与实践者。但体腔没诞生破碎的声音、形状,又让多琳变的不能肯定。她对另一种生活一无所知,她只知道,生活中,你总得相信些什么。

  于是,她回到那个酒吧,还他那杯“绝对”伏特加的钱。他把钱塞进裤子后兜里,还是没说什么。

  以后,她再来,说不清是为酒,还是为了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

  有多长时间了,她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

  她坐在他面前的高脚凳上,看他干活,那时一场优美的舞蹈。它们是他的作品,来自他手中翻飞的不绣钢调酒器。他就仿佛魔术师一般,带着自信纯粹的表情,挥洒柔软奔放的动作,洒脱不羁,意乱情迷,将几种酒液,果汁,蛋清激荡,合而为一,得到一种新的甘露,漫涣而出。

  她还喜欢与他聊天。或者,那不叫聊天。每次都一样,他的话太少,几乎可忽略。

  那是她在说,跟他倾诉,对着他渐入佳境、滔滔不绝,不为自己的多舌沾沾自喜,没为他的沉默悲痛欲绝。

  她讲新款的香水、童年的小伤疤,讲昨夜的警笛、一条金鱼因孤独而死,讲她在学校演话剧时,从台上摔了下去,讲一个事业已成的男人从国外回来苦苦寻她…。

  她对他说,你知道吗?其实,每杯鸡尾酒点滴的作用,累积起来,最终会产生改变一切的力量。

  知道吗?爱一个人并不是难事。至少,我这么认为,对女人来说,尤其如此。关键是,有这么一个可以去爱的人,一个需要爱的人,你说,我说的对吗?

  肉感沉迷的灯光里流溢许多疑惑,鸡尾酒让她变成一个絮叨的女人,一个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清楚的女人。他也许一样,也许不一样。

  多琳其实挺喜欢听他说话的,他的嗓音略带嘶哑的颓废,有宿醉后的清醒和温暖,是个兄长般的声音,忧郁但诚挚,又像轻柔的情人。

  但他就是不说,他总沉默温和,像个被禁声的幽灵。

  为什么你不说话?我和你的关系源于自然,你这么沉默,到底因为体面还是羞涩。

  他的身影被光怪陆离的灯光所分割所融化,好像在眼前,又好像很遥远。

  他仿佛没听见,她抬起上身,凑过去,借着酒力对着他耳朵叫喊,他笑笑,做了个遮挡的动作。

  她绝望的嘀咕,咬紧你的嘴唇吧,这样,你的下巴就更透着坚强。

  他咬紧嘴唇,朝多琳眯眼一笑。

  有时,多琳一直坐到打烊的时候,她的腹中已装进了四五杯鸡尾酒、一盘鱿鱼卷什么的,她趴在那,两眼朦胧看他走来走去,像一颗雨滴在蔚蓝的云层下走。

  她说,你听说过“玛格丽特”酒的故事吗?给我讲讲好吗?我就喜欢听“玛格丽特”的故事了。

  他依旧在那走来走去。这头孤独的羚羊!

  她说,你这么忙,那就我讲给你听吧。她就开始讲的故事。

  她不知道自己讲过多少遍了。她讲那么多遍“玛格丽特”的故事,是因为她记不清自己是否讲过这个故事,对谁讲过。

  次日醒来时,多琳总发现自己舒展在自己的床上,像片叶子,头很疼,几乎不记得昨晚的事。

  只有一个依稀的紫色裙裾把空气搅得艳丽而忧郁的场景记忆,只有一个关于男人的模糊投影,像正在搬家的蚂蚁一样接二连三地爬过来爬过去。

  夏末的夜晚,酒吧的人很少。多琳坐在高脚旋椅上,喝下一杯鸡尾酒,仿佛喝下一杯城市夜晚的分泌物。她把手撑在吧台上,轻轻扭腰,像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使椅子很有节奏的左右摇摆。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人很少吗?报纸上说,今晚有流星雨,他们都去狂欢,过他们的节日去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似有凉凉的落寞。

  我们一起去看流星,你说好吗?

  你不会拒绝我,是不是?

  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

  就一会,就当陪我,行吗?

  他们一起坐在酒吧门口的水泥平台上,高高的平台像是悬崖,下面是台阶,贴着外墙,长长窄窄,再下面是灯光和模糊发白的人影。

  几颗流星滑进视线,在瓦蓝的夜空,慢慢推进,留下紫色的光芒和水波的痕迹。多琳在心中听见一种浩淼沧桑的温柔之声。

  她靠到了他肩上,把他的手围上了自己的腰,今晚,就宠我一点,好吗?

  他没动,仰头看着天,好像为一种东西感到深深的依恋。多琳感觉自己接近平静与纯粹的顶点。

  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他站了起来,轻声,有些沙哑的说,我进去了,小心别感冒。

  月末的晚上,多琳在酒吧看见了以前的男朋友。

  他的装束,依旧那么有品味,随意中带着分寸,暗淡中含着启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恰到好处,俨然的中上层风范。他的神态,多琳太熟悉了,那是中年人的沉着与自信,可直视而不躲闪,一种冷静的淡然的甚至一点关怀理解的凝视,没有青年人轻浮的热情、浓烈的欲念。

  多琳现在依旧理解自己为什么曾为他深深迷陷。

  他看见了多琳,左嘴角一牵,带出了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他热情的和多琳招呼,周到的为她和身边一个穿红色短皮裙的女孩介绍。他的随意让她不自在,感觉腻味。

  太多余了!瘪壳了的东西,没什么浆汁,让风吹走它,就像没存在过,不是更好吗。

  左手夹一片柠檬,右手心撒一层细盐,咬一口柠檬,舔一下掌心的细盐,喊一声,将厚厚的杯底往桌上重重一顿,“嘣”,一仰头,将它喝尽。多琳连喝了几杯tecca,砸的手都隐隐作痛。

  一个男人走近吧台,胖胖的,领带上花花草草的斑斓,是毕加索的“窗边的女人”。

  他把手里的酒杯放在吧台上,“加两快冰,兑点苏打水。”

  他看见趴在那的多琳,他伸出小山羊一样白胖的手掌,抚了一下多琳的头发“你醉了,小猫。”

  多琳格格的笑,说,你摸我的头,我就摸你的肚子。

  她掀起他的领带,在他隆起的小腹上摩挲了两下。

  胖男人两眼放光,去挽起多琳,跟我走吧。

  你不能带他走。

  胖男人惊奇的斜睨酒吧里哪个调酒的男人,很小幅度的点一下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能带他走。

  胖男人笑了。他眼珠往上一翻,嘴一撇,像赶苍蝇一样挥了一下手。

  胖男人往嘴里倒酒,漱了两口,朝他喷将过去,他的身体纹丝不动。

  两片不够透亮的玻璃,一盆白瓣黄蕊的水仙,楼房的形状勾划出一块不规则天空。

  多琳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发呆,街景被热浪冲的变了形,外面的杂音,如咿咿呀呀的小调。

  突然,多琳看见了他,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的阳光中看见他,多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街心花园那头走过去,拎着只黑皮箱,他急冲冲走着,好像下一刻就将开始奔跑。

  他脸上的神情虚幻不确定,那是夜晚灌溉出的。他放下箱子,休息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走。

  多琳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招呼他。

  我们认识吗?他说。

  她朝他点点头,原来你还挺幽默。

  胖男人带人回来,把保安打残了。我准备搬个地方。

  那你上来吧。

  厨房里的木收音机播着音乐,披头士用大男孩的嗓门和挚情,反复唱说,“love me do, love me do…”。多琳穿着大朵蔷薇团的暗红棉裙,裸着足,脚边的地上是浸着浓香栀子的白铁皮桶。

  她为他做了色拉,汉堡,炖了汤,然后,煮了一杯咖啡。

  吃完,他换了一件白色的辛普森卡通T恤,上床休息。

  多琳从厨房出来,梦境已缠住他的双眼,那张婴孩的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单纯的甘美。

  天黑时,他醒过来。

  他打开他的皮箱,拿出酒瓶、杯子、启瓶器…。说,今天,我要单独为你调一杯酒。

  你肯定不记得。你能记得,这是我为你调的第多少杯鸡尾酒吗?

  多琳哑然。

  第102杯。从去年夏天那杯“绝对”伏特加算起。

  你今天的话可真多。多琳有点不习惯。

  他笑笑,喝下它,你体内的某种功能会苏醒。

  多琳眼前升起浓浓迷雾,醉意浮上来。变的渴求而倦怠,神思恍惚中,她咄咄逼人的眼光放出激情的火花。黑暗浸透的温情中,他们变成飞翔或忧伤的人,他们拥抱在一起,像动物一样纠缠。他们把这温情无限拉长,长到与这令人软弱的最后一次的第一次名符其实起来。

  多琳贴在他耳边说,我俩终于不再高不可攀。

  早上,起来。他不在了。连同他的T恤,发型和箱子。

  有个字条“多琳:做选择不一定是由于爱或别的,而是由于,不得不选择。”

  多琳在他留下的气味里发呆。

  他走了,他到底从那来?又到那里去?他的悲欢离合源于何时何地?他到底是谁?忧郁的影子?还是鸡尾酒的灵魂?

  阳台上传来清脆的风铃声,好像一个抒情的感官在被敲打。多琳发现自己的脚指上有丹蔻的颜色,她有些不敢相信,什么时候,她开始热衷使用趾甲油了?

  这一切是真的吗?或者,还是她的生活改变了,并且,这种改变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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