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的饮酒和酒礼,主流的饮酒文化是以孔子为代表的“以礼论酒”理念,而不可忽视又极具韵味的另一种饮酒观就是庄子的“饮酒乐,不选其器”的哲学思想。两种饮酒观是截然不同的,但都各具深刻的道理。
饮酒的乐趣
孔子不反对饮酒,但他认为,礼具有神秘性、等级性、伦理性和节制性,而饮酒也被纳入到四个方面中进行文化阐释。克制自己履行周礼是孔子论道、实践的一个重要出发点,不仅他的论酒是以礼为核心,而且他的酒礼实践也是以礼为核心。孔子不仅注意到酒肉祭祀过程中礼的起源、产生,而且非常强调祭祀过程中各种仪式的合礼、器物的陈列。祭祀中的礼乐,包括酒类、酒器的摆设,各个细节都要求规范,这是孔子以礼论酒的一个特点,由神及人,酒在礼乐活动中也自然而然地被赋予庄严而神秘的色彩。
《史记》、《庄子》以及其他典籍几乎没有庄子饮酒的记载。庄子谈酒,虽然只是片言只语,但却与孔子不同,代表另一种文化精神。在《庄子•杂篇•渔父第三十一•何谓“真”》中,庄子借渔父之口表达了自己的饮酒观,“忠贞以攻为主,饮酒以乐为主”,甚至为了“饮酒以乐,不选其具”。庄子实际上是在批评孔子,主张饮酒乐,不选其器,处丧以哀,不问其礼,强调饮酒、处丧的情性在于天真,而不是礼制。况且制作酒礼、限制饮酒,本来是维持秩序,但结果往往走向反面,所以庄子的结论就是无为,以礼饮酒纯属多余。在庄子看来,人应当保持自己天赋纯真的本性,不为世俗所拘束。饮酒以快乐为主,为了快乐,酒具怎么样都无所谓。
古人多认为饮酒是为了完成应酬世俗礼节的,诸葛亮就有“酒之所设,成理而去”的说法。其实饮酒成礼是世俗的,甚至是被逼无奈的。人家请我饮酒,我不去,是失礼;我去,不单单是为了喝酒,而是一种应酬,是为了完成礼节。这种饮酒之目的当然也是一种选择,但是在虚伪礼节下面失却的是自觉自愿的真诚。失去了真诚,当然就不会有饮酒的快乐可言。
因人而异,饮酒的目的各有不同。拉关系的有之,套近乎的有之,请托人的有之,显摆排场的有之,答谢的有之……所有这些饮酒都有明显的功利欲,所以为庄子所不耻。酒是欢乐的精灵,求“乐”,是人的精神需求与满足,是饮酒场面气氛欲达到的最高境界,也是民间大众举行宴会庆典的初衷所在。礼仪是人为制定的,真心是出自天然的,不可随意改变。
《庄子•内篇•人间世第四•叶公子高问使齐》将饮酒比处事,并谈到饮酒者的“三部曲”:“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大意是说,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酒喝到过量时则荒诞淫乐,放纵无度。可以推想,庄子不是亲历了饮酒的场面,是不会写出如此生动的文字的。
古今往来,人们为什么要饮酒,其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追求这种以“乐”为主的“疯疯癫癫”,这种效果在所有饮料中只有酒才具有。人们喝酒,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醉了,胡言乱语,正是酒的威力所在,更显真实可爱,但底线是不可违法乱纪,伤害他人。
紧接着庄子还谈到了,“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这也在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庄子心胸的博大,庄子于虚静中挥洒着他的放诞,于达观中流露出些许狡黠,表达了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精神特质。
“醉者神全”的哲学命题
《庄子•外篇•达生第十九•纯气之守》谈饮酒的妙用,提出“醉者神全”的观点。他认为,“弃世”就能“无累”,“无累”就能“形全神复”、“与天为一”,并举例说,“夫醉者坠车,虽疾不死”。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醉酒之后,他的神思无意识地收敛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不知身在何处。死、生、惊、惧全部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虽遇外物的伤害却全然没有惧怕之感。因而,从车子上摔下去,即使碰伤了也不会摔死,甚至毫发未损。
北宋的苏轼有感于心,写诗到:“惟有醉时真,空洞了无疑。坠车终无伤,庄叟不吾欺。”(《和陶饮酒二十首》十二)庄子主张“物不胜天”、“无为”,反对人为,认为人应顺应自然。这里,庄子提出了一个“醉者神全”的哲学命题,认为:人饮酒致醉而“其神全也”。醉酒后精神越发高涨,思路更加狂放,以至于“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并由此得出结论:“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
庄子是想通过醉酒后摔下车而不死的例子证明一个更深刻的道理:一个人从醉酒中让自身暂且回复到些许的自然状态便能全身,获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够如此忘却外物,更何况一个人若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那就自然会保全完整的心态了。故从正始名士竞相仿效醉者神全到辛弃疾有“醉时拈笔越精神”的警句,无不体现出“酒神精神”,所以说庄子是中国酒神精神的创造者,酒神精神呈现的是醉,它是审美的情绪中完美的内在冲动的极境。是忘却自我,将生命融入宇宙的飘然境界。
这说明庄子不仅有过醉酒的经历,而且得出“醉者神全”的高深认识。“醉里乾坤大”,醉中也有“道”,这也是庄子“道恶乎不在”的又一证据吧。看来庄子“醉者神全”的哲学观点道理深刻,值得探索研究。但是,绝对不可有意为之,专让人醉酒后去做试验!高子诗评:醉后是否可神全?鬼使神差偶然间。饮酒高境为求乐,一语道破壶中天。
庄子在《庄子•杂篇•寓言第二十七•寓言重言卮言》中提出的“三言”历来被庄子研究者们津津乐道,而“卮言”又被历代学者们反复揣摩,众说纷纭,但如果从酒的历史文化意义上去理解,或许有柳暗花明的效果。“卮”是古时的饮酒器,其大小相当于明清时期的酒盅,其形状类似于先秦时期的觞。“卮言”,不就是酒中之言、酒后之言吗?但庄子的卮言,并非仅指酒后之语,他有许多象征性的意义。无论是“重言”、“寓言”还是“卮言”,庄子都是从“无己”、“无功”、“无名”的精神状态中表述的,是酒后思维喷张的必然现象。“卮言”实在是酒后自我精神的自由流露,庄子的“卮言”,其真实含义在“曼衍”,即饮酒握着杯时,酒后讲话中不断地按主观思路而变化,不带主观成见的话层出不穷,这种因喝酒以后的语言延伸,合于自然。“因以曼衍,所以穷年”。如果译成现代汉语口语,可否说成是“喝醉了,多讲了,酒话,酒话……”呢?故后人常用卮言,作为对自己著作与文章的谦词。“卮言”乃饮酒后个人思想最为本能的流露与释放,这才是语言应该有的表述;而我们的生活中唯有酒才能做到这一点,这才是体现酒作为一种精神产品应该具有的特质。所以庄子认为酒后的话才是本真的,才符合自然之道,才可以统领其它言语。其实就是原始酒神精神的体现。
庄子谈酒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把饮酒和体道结合起来,其实,众人皆醉和愚的哲学也有关系,正如唐代著名诗人王绩认为酒可以全身、杜明、塞智,就把酒与老庄的绝圣弃智之说联系起来。庄子提出酒贵真自得观点在当时是富有针对性和叛逆性的,对于中原礼乐文明的扼杀人性来说是一种反动。
荀子站在儒家立场批评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倒也切中要害。庄子总是把自然与社会对立,肯定自然、天真,否定人为、文明,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否定人的社会属性,主张无以人灭无,这既是庄子哲学的缺陷所在,也恰恰是他的精华所在,反映在饮酒上也存在着天真与伪礼的对立,酒礼实际上也是违反人性的,过分强调酒礼往往很难达到酒以合观的目的,比如器以藏礼,突出酒器、宴会参加者森严的等级身份。
酒神精神让我们猛然醒悟,原来生活与生命全在我们意念之间,全在我们怎么看待。态度决定我们的生活是刻意的思索与痛苦,还是不经意的放纵与兴奋,意念决定我们的人生是否能一生无虞。这与西方的酒神狄奥尼索思有本质的区别。故于丹在《庄子心得》的最后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生命有限,流光苦短,而天地之间,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合乎自然大道,最终每一个生命的成全就是一句话:每一个人的生命在我们自己手中。”
庄子对于饮酒的言论不多,但其影响之深远已远远超出饮酒的范畴。酒神精神所表述的文化意义则极其深刻,让后世多少文人墨客孜孜追求。世人多为外在的名利、荣辱所累,把它们作为一个人永恒的价值去衡量,作为人生的固定标杆,这种以对名利、尊位的追求来伤害自己生命的行为实在是“危身弃生以殉物”,好比是用宝珠去射麻雀,不是得不偿失吗?庄子的逍遥自在思想与当今的现实有许多矛盾与冲突,尤其存在着许多消极的思想,但其对酒后的“卮言”与“醉者神全”的理解与论辩之哲学命题一直来为后世所推崇。他是中国酒神精神的滥觞,也是追求自由、享受自然的化身。
庄子学派的饮酒观念是中国酒文化史上与《诗经》、孔子为代表的中原礼乐文化的核心相对立的一种新的饮酒文化观念。在考察整个中国文人与酒的关系、整个中国饮酒文化时,都不能不谈到庄子,而且每每谈起他,都会让我们轻松而充满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