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谈电影与酒
2005-04-05 11:13 来源 : 后窗看电影 作者 : 卫西谛
我忽然觉得我错了——编辑约稿时随口报了这个选题之后——因为“电影与酒”是个无论怎么写都挂一漏万的题目。接下来的半个月都在痛苦得想这个题目,实在无法,少不得翻阅资料、查看碟片、甚至聚众议论——这个“众”里面有秘密客、戈达尔、阿看、左翎,所以这篇尽管是我的字,但许多片目和细节都是出自我和我的朋友们的共同的观影经验。当然最需要说明的是,文章中有不少受到2black兄文章(《啤酒的花样年华》、《西伯利亚理发师的另一种解读》)的启发乃至是沿用——本想将本文的副标题拟为“向2black致敬”——被他制止了——但我仍需要在这里郑重说明。这篇文字里面当然有时尚刊物文风的流毒,其实我的本意是记录一种趣味性读片方式而已。我希望这是发端的一块砖……
细细想来,电影和酒都算是人类最不可思议、最具想象力的发明。它们都如此令人沉迷和陶醉,既可以让人暂时逃避现实,也可以让人透过幻相看见真实的内心世界。实际上,几乎每一部电影中都可以看到“酒”的身影,有时它只是擦身而过、转瞬即逝,有时它却能和影像相互催化、发酵,在银幕上产生奇妙“化学反映”。如果够细心,就可以在观赏之外,得到另一份收集“醉人影像”的乐趣。
如果说到西方的名酒佳酿,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葡萄园里种植和收获的情形。墨西哥人阿方索.阿劳导演的 《云中漫步》(A Walk In The Clouds)完全可以让你一饱眼福,(阿劳执导过著名的《浓情朱古力》,可说是拍饮食题材的高手)。在浪漫爱情的引领下你可以经历一个葡萄园的丰收过程,看到催熟、收割、酿造、储藏、品尝等等的各个充满拉丁风情的细节。尤其是人们在深夜里点着火,如蝴蝶展翅般,将葡萄催熟的场景,可算是“电影酿酒史”上最华丽的一幕了。
比起前者来,法国人侯麦(Eric Rohmer)要平实亲切的多。没有导演可以象侯麦一样用几个人的摄制组、二十年如一日的拍摄着同一主题、极高水准的电影作品,在他的影片里人们散步、聊天、吃饭、喝酒已经成为主要的情节,而且主角永远都有一个感情脆弱却从不迷失自我的女性。在他的 《秋天的故事》(Conte D' Automne)里,45岁的女主人公Magali经营着一小片葡萄园,因为怕影响酒质而坚持不用除草剂,以致自己小葡萄园杂乱无比,招来邻里的批评;她宁愿减产一半,也想证明隆河的酒与勃根一样可以久藏。——心灵与葡萄酒一样醇美持久,这才是深谙酒道的种植者。
张曼玉的法国老公奥利维耶.阿萨亚斯在2000年推出了古装文艺片的 《缘份的春天》(Les Destinee Sentiments),故事就发生在著名的白兰地产地加尔纳克城,影片开场立即带给人白兰地酒场里生产、包装、运输的繁忙景象。在这部电影中,不但品酒成为故事背景中重要的一环,而且还可以听到有关不同酿造之道的争论,看到百年名酒商标贴在酒瓶一侧、烙在酒桶之上的有趣细节。整部影片给人的感觉也象是越酿越醇的上好白兰地。
为张艺谋奠定国际声誉的《红高粱》,是迄今为止表现“中国酒”酿制最全面最完美的电影作品。高速摄影镜头下的高粱地、熊熊大火上的蒸酒瓮,以及被“我爷爷”一泡尿撒出来的罕见极品高粱——都为北方土地、北方汉子涂上一层粗犷而神奇的大红色彩。尤其在“喝了咱的酒啊……”的酒神曲中,观者完全被沉浸到人酒合一、豪气冲天的境界里。
酿制之后,酒便会被储藏在酒窖就是地下室,所谓陈年佳酿,都是愈藏愈香。而在电影里,酒窖或者是藏酒的地下室,都是动作、悬念、恐怖类型影片故事里最凶险情节的发生地。在希区科克的 《美人计》里,酒窖中的香槟瓶里放着稀有矿粉(希区科克是用酒的高手);在吴宇森的 《纵横四海》里,酒窖的酒瓶成了开启密室的机关;在好莱坞的 《箭鱼行动》里,酒窖的酒桶中赫然冰着约翰.屈伏塔的肉身!这些场景都借着酒气被营造出惊心动魄的气氛来。
王家卫在《花样年华》里玩尽怀旧手段,食物也一样不落:云吞面、芝麻糊、糯米鸡、莲子汤、荠菜馄饨……以及铜锣湾金雀餐厅里的一顿牛扒,却偏偏没有酒!于是有人大胆猜想,在影片开头不久,庆贺周陈二家乔迁的家宴上众人举起酒杯中,盛放着的说不定是孙太太亲手烫过的陈年花雕。这大概是根据老上海人的口味风俗推测来的吧。说到上海与酒,少不得要提侯孝贤的 《海上花》,开场长达10分钟的酒宴,被一个长镜头拍摄成一幅“长三书院”里纸醉金迷的图画——红男绿女,豁拳行令,“鸡缸杯”起落间还听主人沪语殷勤:“吃点老酒,吃点小菜”——喝花酒的热闹场景莫过于此了。
古今中外,有宴必有酒,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李安的《饮食男女》或者《喜宴》里,遇见大场面时,总得先站起来端个酒杯说上几句;西方大餐里也少不了酒,无论是在《维特》中的法国宫廷盛宴上,还是在《厨师、大盗、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的巨大餐厅里,总少不了红红白白的酒。——这些或许都是不引人注目的闲笔,但在那部将传统法国料理荟萃一堂的丹麦电影 《芭比特的盛宴》(Babrtte's Feast)中,无论是作为宴上饮品还是烹饪佐料,各种名酒都算得上是点睛之笔。影片里那些一向节衣缩食、思想禁锢的村民,面对令人垂涎欲滴的名菜好酒,都食而不知其味。1860年的香槟名品沃.克列夸特(Veuve Clicquot),竟然被他们误以为是柠檬汁,只有远道而来的瑞典将军通晓个中滋味,赞叹不已,并且特地再要上一杯“1845年的克罗斯.迪.伯格特”葡萄酒。在这位堪称美食家的将军看来:“美酒佳肴都是爱意的传递”,这也算是这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要表达的“饮食真谛”了。
在Nikita Mikhalkov导演的《西伯利亚理发师》(The Berber of Siberia)里,让我们见识了俄罗斯人的牛饮伏特加的做派。据(2black)说当时的军人,常在严冬时节,于户外全身赤裸,将头扎入酒盆狂饮,并必发出狼嚎之声。影片中的雷诺将军受暗怀使命的珍的诱惑,喝到酩酊大嘴,第二天醒来,痛悔自己的失态,穿着内衣从冰窖中舀水往身上浇淋,这也可见俄罗斯人的性情。同样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日本人大体上则文静的多。在 《情书》开头,前去拜祭藤井树的亲朋好友,御寒之法就是喝上两杯藤井家人捧出来的江米酒或是菊原酒,想必要醉也醉不到哪里去。最见日本国人日常风情的电影当然要属大师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在 《秋刀鱼物语》里可以不止一次见到,几个人到老年的好友聚在一起聊天喝酒的情形。众人盘腿坐在塌塌米前,手把青花瓷杯,说着亲切话题。观者一方面可以窥见日本人在新旧社会交替之际普通人物的心态;一方面则可领略“酒饮微醺,花看半开”的意境。
酒在电影里不仅可以见风俗、看性情、出意境,有时在电影中起着推动情节的重要作用。譬如说红酒:在 《血液与葡萄酒》(blood and wine)中,杰克.尼克尔森凭着对波尔多葡萄酒的精辟见解和敏锐嗅觉,竟可以嗅出葡萄酒大买主隐秘无比的藏金之处,成为贪得无厌的大盗;同样是大盗 ,《情定巴黎》(French Kiss)里的凯文.克莱利用葡萄树苗将价值十万的珠宝骗过海关后,打算回到家乡购置田地,种植葡萄酿造红酒 ;《成双不成对》(Two Much)中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泡上一对美女姊妹花,为了不使自己的把戏戳穿,居然在红酒中放上迷药,以便在姐姐昏睡后,去应付妹妹;红酒和喜剧自然是相得益彰的,不过 《失乐园》中,役所广司和黑木瞳殉情时,也同样选择了以红酒混合着毒药,相拥而亡。
酒本来是上自天王老子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喝得的,但有时却又有种族、性别、年龄上的不平等——在《 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里,“沙漠枭雄”劳伦斯带着他的阿拉伯兄弟(历史上是其同性恋伙伴)前往英国军人俱乐部,那位阿拉伯人就因为“非我族类”而被拒绝供酒,最后在劳伦斯的据理力争下,招待才端来双份威士忌。(《燃情岁月》的印地安人也有类似遭遇);而《 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里的梅丽尔.斯特里普第一次则因为女性的身份而被拒绝进入白人俱乐部,但后来却凭着爱心和魅力被男人们请入了俱乐部,衷心奉上双份威士忌;在 《女人香》(Scent Of A Woman)里,阿尔.帕西诺的最爱除了女人和法拉利之外,恐怕就是积丹威士忌了,他每到一处用餐必先点上双份。但尚是学生哥的克里斯.奥唐纳好不容易想喝上一杯麦酒,招待就客气地说:请将您的是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酒有时并不是用来喝的,就拿酒精含量很高的烈酒来说——成龙在《醉拳》里,以酒来激发醉拳的功力;在 《屋顶上的骑兵》里,奥利维耶.马丁内兹用来为朱丽叶.比诺什驱走瘟疫病毒 ;《新桥恋人》里的阿历克斯唯一的谋生之道是:边喝烈酒边向空中喷火,以此买艺挣钱。在早年的罗马尼亚电影 《神秘的黄玫瑰》中,孤独骑士马尔捷拉图杀人前后必用“杜松子酒”来洗刷枪管,在豪气之外别有一番忧郁的气质。
电影里有时也用酒做许多希奇古怪的表达。《东邪西毒》中,那坛名为“醉生梦死”的酒,据说可以用来忘却,欧阳锋拒绝,于是他清醒而痛苦地活着;而黄药师喝的大醉,也许他忘记了许多,却忘不了生命中的那朵桃花 。《暗恋桃花源》里生活的无奈与悲哀,被化作老陶和袁老板手中拔不开塞子的酒壶。在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段,夏雨们一起喝着的是红星二锅头,但影片结束时,长大的姜文手里拿着的却已是昂贵的洋酒——时代的变迁、成长的历程也许统统都在这酒中不言而喻了 。《远离赌城》里的酒鬼尼古拉斯.凯奇先生,去拉斯维加斯做最后的自我放逐,他决定醉死在那里。而 《28天》毕竟是主流电影,酗酒成性的桑德拉.布洛克小姐终于戒酒成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在新戏的 《选美小姐》里的参赛绝活是,用盛着不等量威士忌的酒杯敲出美妙的乐曲来——也许,这才是好莱坞。
在影坛充斥着所谓“新锐导演”和“另类影片”的今天,啤酒似乎更能在新电影中代表年轻人的心态。单身青年在空虚时,有许多就象萨布作品 《盗信情缘》(Postman Blues)里的主人公一样买一扎啤酒回来独饮,然后躺倒在地板上。也不知有没有人会在约会时等不到爱人,而象 《重庆森林》里的梁朝伟一样对着“科罗娜(Corona)”的空啤酒瓶说话的。
对于啤酒的品牌,每个人都有自我的选择。在王家卫的《堕落天使》中,这种品牌的选择成为对自我命运把握。从杀手黎明杂乱的寓所中看得出,他本来喝的是“喜力(Heineken)”。但在日本料理店里,他却递给金城武一罐“麒麟(Kirin)”——这时他想要摆脱自己原有的身份和即定的命运,准备重新选择一次。最终,当他执行最后一次刺杀前,喝的仍旧是“喜力”,他的结局已然被啤酒瓶透露出来。
记得在十多年罗杰.摩尔时代的“007”某一集中,在一场宴会上,剧中大反派特地向007推荐“来自中国的青岛(Tsing Tao)啤酒”——这已经是10多年前的记忆了。在法国大导演泰希内前年的 《爱丽丝情人》(Martin & Alice)里,在朱丽叶.比诺什身处的巴黎中国餐馆里,意外地再次与“青岛”重逢。“青岛”绝对是外国人眼里最熟悉的中国啤酒了。而到了皮尔斯.布鲁斯南时代的“007 ”《金眼睛》(Golden Eyes)里,我们则眼睁睁看着一卡车“喜力”全部倾倒在异域的的街道。(——以上参照2black文)
时下文化产业里可以说充斥着浓厚的商业气息,软广告在电影中早已屡见不鲜,而在饮品中,可乐和啤酒无疑是最具商业价值、最可以让人接受的软广告了。对现代媒体进行全面批判的影片的 《楚门的世界》(The Truman Show)里,当然也少不了有关广告的细节。楚门的好友在海边打高尔夫球时,还不望对着镜头喝一罐“PENN PAVELS”啤酒,然后赞叹一声“真棒”。设想倘若真的有“PENN PAVELS”这个品牌的啤酒,而且还赞助了这部影片,那真是绝妙的双重讽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