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喝点什么？”
“葡萄酒，加雪碧，加柠檬。”
……
这个习惯在九年前的一次偶然中烙成后，就没有再改变。……后来，常得到妻子的表扬，他只好苦笑，因为这是一个难言之隐。
“她在我的前面，还是后面呢？”快十年了，每天上下班，他总是重复着这一猜测……
“报告领导，我迟到了，但不是故意的。”九年前的秋天，她急冲冲地闯进来，满脸潮红。
“你哪次不迟到？”她的同事们说。
“废话，你们。领导，我真不是故意的。先是摩托车没了油，我推了好长一段路。后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走了很多冤枉路。”倒挺伶牙利齿的。
当他仔细看她时，不由怦然心跳……
为了完成一个中心任务，从不同单位里抽调了人员，组成工作队，他是此队的队长。队里又分成六个小组，每组两人。她来迟了，落单，自己一个组。
“今天真够倒霉的。”她朝鼻孔里吹气。
“我帮你吧。”他原本可以不到组的，只管全队的事情。
“呵呵……”她跳了起来。
“来迟了，倒捡了便宜。”她的同事说。
此后的一个多月，他和她早晚都在一起工作。白天走街串巷，没人在家的住户，晚上再去找……队员们笑他俩“谈恋爱了”。
每天陪她“谈恋爱”完后，他还得回来归类统计，整理资料，随时接受上头的检查。因此常常忙到深夜才能回家。
“你帮我，我也帮你吧，省得我不够义气。”她大大咧咧地说。
“算了，大家都走了，你还是回去吧。”他说。
“怕别人说我们谈恋爱？”
“废话！”
“……”
“都累了一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别让你的男朋友等急了。”
“我还没找到男朋友。”
“那就积极点。”
“积极就行了？……你总是迟迟回去，女朋友没意见？”
“有呀？为了工作，没办法。”
“你女朋友漂亮吗？”
“她比你成熟，你比她年轻。”
“喔……是我拖了你，那更得帮你干活了。”
于是，她每天都陪着他把事情做完，然后才一起回去。从那以后，他知道他们原来一直是同路，同走一条长长的街道，上班朝东，下班朝西。但她家近一些，他家远一些，分岔点是一条小巷的拐角。这段日子的晚上，是他们唯一能相遇并且同行的时光。
“她在我的前面，还是后面呢？”他又在想。
突然，他发现前面有个熟识的背影，仿佛还闻到那缕熟识的气味……只有大约五十米的距离。他下意识地加油猛追。
她过了路口，他碰上了红灯。
他紧急刹车，差点擦着旁边一个粗壮的女人。
“干什么你！”那女人穿着整齐灰黑的职业套裙，脖子上系了条刺眼的红纱巾，一脸正气。
“对不起，刹车坏了。”他忙道歉。他猜这女人一定是妇联主席之类的角色。
“年轻人毛毛躁躁。车坏了赶紧修，人坏了怎么办？”
他当然明白女人的意思是“人被撞坏了怎么办”，他却感触成“人变坏了怎么办”。那时，他已经成家了，妻子是那个“比她成熟的女朋友”。
他哑然失笑，自己在干什么呢？于是，他不再追赶，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按正常速度行驶。
快十年了，他对她的记忆依然清晰如故，她的模样，她的笑声，她的脾气，她的动作……每天四次走在这条路上，这些记忆，就像路面蒸发出来的热气，袅袅娜娜，缠裹着他一路不散。直到踏进家门的那一刹，这些记忆才被挡在门外，然后随风飘逝在闹哄哄的大街小巷……
大清早他刚开完会回到临时办公地点，就听到里面有哭声……原来，她和她的女同事斗嘴了，哭的是女同事，而她在摆弄着铅笔生闷气。女同事数落她开始装成熟、装深沉、拿姿势、神经质……她也不作任何辩解。姑娘家的事是理不清的，他安慰了几句，便传达会议精神，布置工作，然后大家就各自干活去了。
其他的人都走后，他笑笑，问她：“谈恋爱了？”
“你怎么知道！”
“我女朋友就这样。”
“废话！”
“男朋友酷吧？”
“不知道，没男朋友。”
“没男朋友怎么谈恋爱？”
“没男朋友就不能谈恋爱？自己谈不行吗？”
正恼着呢……他改口说，干活去吧。她说没心情，要回家睡觉，重重的收拾物件，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只好一个人去替她干活。
晚上，他统计好当天的资料，准备回家。她突然闯了进来，拎着一袋黄里泛青的橙子。他俩都喜欢吃橙子，那种甜中带点酸味的。她说要补上白天的活。他说太晚了，明天多做点，不会影响进度的。她说他不去她也自己去。他只好陪着，若队员出了事，他是要负责的。
街灯昏暗。在一条巷子的尽头，有个住户总是找不着人。他们正要离开，一条黑狗不知从哪个暗角里狂吠着冲了出来。她惊叫一声，跳起来扒在他身上，橙子落了一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狗不吠了，坐在旁边吐着舌头。
他不怕狗，但他竟也紧紧地抱着她……
后来，黑狗没趣地走了。
后来，手机响了。是女朋友的电话，问他在哪？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后来，她解释说，因为小时候挨狗咬过，所以特别怕狗……
中心工作结束后，临时队员们各自回到原单位上班去了。从此，他没有再见到她，尽管他知道他们每天都在同一条路上同行，却无法遇上。于是，他总是想：“她在前面，还是在后面呢？”
“先生，你点的酒。”
“加了雪碧？”
“加了。”
“加了柠檬？”
“加了。”
……
分开后，他继续像轮子一样转着上班，下班。
一天早上，他突然半路刹车，调头。原来他发现人行道上有个姑娘非常像她，身段，衣着，发式……她怎么骑自行车了？怎么与他逆向而行？可能车坏了，她正在弯腰拨弄。等他看清楚后，只好尴尬地陪笑脸……这姑娘与她的确相象，但脸长了点，嘴唇薄了点。自行车链条掉了，他接过根小棍子，半天挑不回位，干脆用手扯，弄得一手的油污。姑娘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从此，他每天都与这个姑娘在这段路上相遇，有时一晃而过，有时点个头算是招呼。
其实，就像他与她同路一样，在未认识之前已经同路。他与这个姑娘相遇，也是未认识之前已经相遇。只是人海茫茫，谁在意与谁同行？谁又在意与谁相遇？
一年后，相遇的姑娘骑上了摩托车。
三年后，相遇的姑娘坐上了轿车，开车的男人起码比她大了十岁。
又过了三年，相遇的姑娘变成了少妇，骑一辆摩托车样式的电动车，后面带着一个小宝宝。少妇常一脸的倦容，相遇时笑得越来越勉强。
看见相遇的姑娘（少妇）时，他就想，她在前面，还是在后面呢？他曾努力地往前追，追了一段，便慢下来独自发笑，如果此刻她在后面，他越往前狂奔，不就离她越远？当他慢吞吞地悠着，希望能等到她时，又摇头自嘲，如果此刻她在前面，他越等不就离她越远？于是，他只好按正常的速度上班下班。
以同一速度同行的两个物体，如果不约定在同一地点出发，是永远不可能相遇的；但逆向而行的两个物体，迟早总是会相遇的。
他没有去找她，没有去找她的理由。他想，她也是一样。随着时间在这条路上一年一年地流失，记忆虽然还是那样的清晰，而相见的理由却越来越模糊……
九年多了，相遇姑娘的命运，是否就是她的影子？
九年多了，每天四次，他与那姑娘相遇何止万次。同样，他与她同行了又何止万次！一万次相遇依然是一种陌生，而一万次同行却成了心灵相通的默契？
“先生，再来一杯吗？”
“随便。要加雪碧、柠檬。”
“好的，稍等。”
临时工作队解散后，她说无论如何要请他，以感谢他的关照。
“你喝什么酒？”
“不怎么会喝酒。”其实，他喝白酒，酒量还很大。女朋友常为此恼火，说结婚以后不给他生小孩。
她想了想，说：“葡萄酒，加冰冻雪碧，加柠檬片，如何？”
“好吧。”他心里想，这什么玩意，是男人喝的吗？随她折腾吧。
她亲自调制。倾侧杯子倒进葡萄酒，再缓缓地加入雪碧，上面浮着片柠檬。然后，关了灯，点上蜡烛。在摇曳的烛光里，他发现杯子里的酒像被斜切开，一半是紫红色的，一半是透明的。而透明的部分里竟慢慢地生长出一丝一丝的淡红，像呼吸中微动的轻纱，或者是情感的触角，执着而忧伤地延伸，寻找被融入、被掳获那瞬间的挣扎……液面上那片薄薄的柠檬，泛着嫩黄的光晕，随心跳而波动，似是压制着液体，保持平衡，又似是有意摇晃着液面，让其动荡不安……
工作的时候，他觉得她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什么都要教。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初入校门的小男生，笨拙地站在女老师的面前……
葡萄酒的甜与醇厚，雪碧的洌与张扬，柠檬的酸与野性……
这酒，他喝不醉，只是尝到了另一种滋味。
此后，他就少喝或者干脆不喝白酒了，得到了女朋友的表扬，同意给他生孩子。
心闲的时候，他就想起那酒的滋味，但他再也寻找不到那种滋味，虽然还是葡萄酒加雪碧加柠檬。
那家小酒馆不久就拆了，建了新楼，成了妇联的“家庭婚姻服务中心”，进出的都是些想有一个家或者想离开一个家的人。
“同行一万次而不相遇，相遇一万次而不同行。”他反反复复地在唇齿之间回味这句话，然后伴着葡萄酒，滑过喉咙，浸沁到五脏六腑中去。他还要与她同行几万次才能相遇？或者永远不再相遇。其实，同行不一定要相遇，而相遇不一定能同行……
手机响了，是孩子打来的，问他回不回去吃饭，他说马上就回。
“先生，再来一杯吗？”
“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