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有好酒

2010-05-15 11:46 来源 : 榕树下 作者 : gengtao

  如果有人问起长江的最得意之笔该在哪儿,几乎众口一词都会回答是三峡。我到过三峡,曾为她撼天澎湃的气势所折服,间或就闯进梦来。而无意中,我去了黄州,面对了浩荡苍茫的江水,油然而生了一种博大的胸怀,感觉到空前的人格升腾,思维净化到出乎寻常的超脱,一时间就醒悟了人生的所有。悲壮地独行江边,嘎然止步,猛然意识到这里才是长江的精髓,是长江浓墨重彩的大手笔。

  我从鄂州乘船横渡长江,披波斩浪,半小时后,到达江北的黄州。说白了,匆匆过江只为追寻一个文人的足迹,为了破译一个辉煌之谜。900多年前,宋代文学巨将苏东坡(苏轼)曾被贬嫡黄州。这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下,作为一种司空见惯的摧残文化现象,并不怎样新奇。而让人新奇的是这种凄风苦雨的作用却加速了文化的发酵,苏东坡的文彩如蓓蕾般地意外绽放了,它所散发的芳香已经从华夏大国漫浸了整个世界!黄州和黄州的长江没有理由不使人肃然起敬了。

  我不想赘述苏东坡蒙冤被害的细枝末节,和历代文人惨遭不幸的经历同出一辙,祸端皆由文章起。苏东坡若是一般的文人也倒罢了,可他和父亲苏询、弟弟苏辙号称“三苏”,同属唐宋“八大家”,名扬天下,是吟一字而哗然,唱一句而轰动的。苏东坡就是因为作了几首意在劝导皇帝宋神宗的诗,被人掐头去尾、断章取义为犯上作乱,演绎了一出“乌台诗案”,使苏东坡锒铛入狱。虽几经周折,死罪得免,活罪难逃。宋神宗沉吟半晌,就想到了黄州,那里荒漠少人,苏东坡再要作诗也只能被荒山野水吞噬,掀不起大的波澜。好了,就给个团练副使,贬到黄州去吧。这真是历史的巧合,是千载难逢的缘分,不管是对苏东坡还是对黄州。

  从黄州登岸,爬了一段陡坡,径直上了江堤。回望长江,浪滔滔,水茫茫,直震撼得心头发颤,象是天地间只有一条苍莽的大江伴你左右。我是乘船北来黄州,而苏东坡是从河南的开封(汴京)南下黄州,是从黄河岸边携子上路,远徒千里来会黄州的。精确的时间是在公元1080年正月初一,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苏东坡父子俩准备启程南下了。回过头去再望上京城一眼吧,泪水早打湿了衣襟。朋友们都退避了三舍,竟无一人敢来相送,只有北来的朔风催他们赶快上路。世态炎凉似此,苏东坡万念俱灰,以至在后来的《梅花》诗中叹道:“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如果说罢官免职使他仅在政治上感到失意,那么朋友的突然冷落却让他心头尚存的一丝慰籍也化做乌有,他对眼前这个世界已经不寒而栗了。我敢断言,苏东坡是心淌着血一路走来的,当他终于到了黄州的长江岸边,也许就站在象我这个位置上,眺望江水,追古抚今,一时间怦然心动,一个新的世界就横陈眼底了。那一年,苏东坡刚好43岁。

  乍来黄州,人地两生。苏东坡原本是个好客之人,当官时门庭若市,家中常是高朋满座。自从被贬嫡黄州后,“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寄,有书与之,亦不答”。平日的朋友们连信也不 再寄来,便是发出去的信也如石沉了大海,这个世界象是把他遗忘了。倒是黄州慷慨地敞开胸襟给了苏东坡不尽的人间温馨,那些渔夫,樵夫,农夫都把他当做自家人,待之如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帮他种地、盖房,使他深切感受到了人在难处真情的珍贵。“农夫人不乐,我独与之游”。苏东坡发自肺腑地感叹:黄州的百姓才是我真正的朋友,是我生命中该永远留存的。苏东坡不再挂念京城,倒是越发觉得自己当属黄州,甚至为有这个机缘由衷庆幸。他在黄州的东坡开垦了50亩荒地,并盖了两间房,起名为“雪堂”,自称东坡居士(苏东坡由此得名)。如他在《临江仙 夜归临皋》中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苏东坡接来了家眷,真心就想安营扎寨,做个地道的黄州人。

  苏东坡本是戴罪之身,没有多少公事可办,便整日浪迹于山水之间。相传黄州曾是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古战场,平地间蓦然突起的一座山,临水的岩壁是天成的红褐色,是为赤壁,且遥对了隔江的鄂州西山(东吴孙权屯兵处)。闲暇时,苏东坡或泛舟于长江之上,或登临赤壁怀古,或于农家的茅屋草舍前观赏海棠。真正远离了京城,远离了钻营的闹市,远离了文人的相轻,甚至远离了小人的卑琐,全身心地融入大自然,张开双臂做上几次深呼吸,吐晦纳新,可谓荡气回肠。苏东坡心上的坚冰在逐渐消融,初来时那种“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的愁楚正被一种安详和自信所替代。他曾经用瑰丽的华章给人生的价值定位,并为自己已有的殊荣滋生过几分得意,但今日看来只能付之一笑。再把目光投向长江吧,远眺象一条不见首尾的巨龙,滚滚扬扬似随时腾空而起;及近前来,见“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后赤壁赋》),浪涌接了浪涌,奔腾又接了奔腾,永无停息,永无止境。在江边站得久了,苏东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亘古洗礼和血液沸腾。“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人生价值的密码好象就在这一刻被揭示了。

  苏东坡本不胜酒力,不期到黄州后,少了几许斯文,却多了几分酒量。他常邀了朋友饮酒,边饮边欣赏野外的美景。往往在半酣时,文才涌动,笔走神驰,或一首诗,或一首词,或一篇散文即刻而成,且都不失为精品。当地许多人都慕名送酒给他,以其说喜欢他的诗 ,更不如说喜欢他的为人。苏东坡把酒收拢了,集中装在一个大坛中,统称“义尊”。“使君载酒为回车,天寒酒色转头无”(《浣溪沙》)。苏东坡的酒量是日见长进了,刚刚送来的酒,只在转身间就一饮而尽了。苏东坡每每出游都要带上酒,无酒不游,无酒不诗,无酒不画,无酒不歌。常常醉卧舟中,或破晓才归。而醉意中的诗文就纷至沓来,如雨后春笋样地拔地而起了。“好将沉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少年游》)。我一直在想,那酒里一定是满溢了黄州父老乡亲的真情实感,是世上最有营养的琼浆玉液,是智慧和力量的结晶。身处绝境的苏东坡,靠这“酒”的滋润,在雪堂里完成了《金刚经》和《汉书》的抄写;完成了父亲苏询的未竟之志,写了9卷《易经》,5卷《论语说》;他所创作的大量的诗、词、散文是他一生全部作品灵魂的体现,也是我国文学史上最辉煌、最绚丽的篇章。我仔细翻阅苏东坡在这段时间的作品,几乎每篇都有醉酒的描写,但字里行间却又是最睿智最清醒的。真的沉下心去仔细品味,每一篇、每一首都透着浓冽的酒香!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的秋冬之交,是苏东坡创作的鼎盛时期。先是秋日,苏东坡和一个会吹萧的道士,携酒登舟,在“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江面上,饮酒诵诗,吹萧作歌,感奋于“月出于东山之上”,醉卧到“不知东方之既白”。回归雪堂时酒意未消,趁势提笔,一篇惊世之作《前赤壁赋》跃然纸上。三个月之后,有客人“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就又邀了苏东坡,乘月朗星稀,“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酒至朦胧,苏东坡竟撇下客人从险境登临赤壁峰顶,独自去感受“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云涌”的绝妙境界。后又登舟,“放乎中流”,再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直饮到入梦方罢。梦醒,一篇超尘脱俗的《后赤壁赋》已经成竹在胸。

  《二赋》(前后赤壁赋)如一对璀璨的明珠,在黄州迸发出耀眼的光芒,一扫当时文坛陈腐做作,开辟了散文的创作新天地,活生生再现了苏东坡独到的思想境界和卓越的才华。《二赋》气势磅礴,吞吐日月,尽情抒发了

  “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的若谷襟怀;《二赋》博大精深,哲思隽永,由衷感叹名利终是身外之物,“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毛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苏东坡对人生的价值取向是大彻大悟了;《二赋》出神入化,呼之欲出,于夜半江上,“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嘎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捧卷凝思,真就觉得有大鹤自眼前扶摇冲天了。

  赤壁最早的亭台楼阁建于西晋年间,几经焚毁重建。自从苏东坡贬嫡黄州,后人就寻觅着他的生活轨迹,历朝历代又扩建了许多。飞檐斗拱,黄瓦红墙,绿树掩映,颇为壮观。虽有唐代杜牧,宋代王禹称贬来黄州在先,无奈名气和文才都在苏东坡之下,所以早在康熙末年就更名叫“东坡赤壁”了。和大门相对的是一尊苏东坡的塑像,身着野服,远眺长江,手握书卷,风拂长髯,象是随时信步出游。应该说设计者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但让我遗憾的是:怎么就忘记在脚下摆上一坛酒呢?须知,无酒诗从何来?

  东坡赤壁遍布了二堂、二阁、三楼、九亭等,但你不能不去“二赋堂”。那是为纪念苏东坡的赤壁二赋所建,正中的匾额是清代末年的直隶总督李鸿章亲笔书写,两侧的对联为辛亥革命领袖黄兴所撰:才子重文章,凭他二赋八诗,都争传苏东坡两游赤壁;英雄造时势,待我三年五载,必艳说湖南客小住黄州。堂内陈挂了大幅的二赋书法木刻,字体潇洒苍劲。背对了二赋堂去俯瞰长江,见烟波浩淼,舟柯争流,不由想起了苏东坡的名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一时间,自己仿佛是要乘风起去了。

  我一路登楼穿阁,忍不住就想,既是东坡赤壁,怎样都不能少了喝酒的地儿。果然在峰顶找见了“酹江亭”。亭间正有一老者斜倚了字碑昏睡,鼾声迭起,叫也不应,兴许是酒醉在梦中呢。“酹江亭”得名源于苏东坡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中的最后一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首开创一代诗风的杰作,我早就学过的,很为之动容。词中“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澎湃气势,使我极想有一天就站在江边,自悟神韵,独领风骚。苏东坡只寥寥几笔,一场残酷的“赤壁之战”就变得洒脱而鲜活:“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完全可以想见,书写这首词的时候,苏东坡一定是充满了豪放之情,酒醉兴到,笔犹神助。如他在跋中所言:“久不作草书,适乘醉走笔,觉酒气勃勃,从指端出也。”好一个乘醉走笔,好一个指端出也,竟招致千年拍案叫绝!

  苏东坡只在黄州呆了四年零两个月,却是他一生中最光彩夺目的时期。告别黄州时,苏东坡潸然泪下。喝透了酒,道尽了情,载舟鄂州,夜不能寐。尤闻:“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只可惜他一去不回,永生再无缘与黄州相逢了。可黄州直到现在都坚信苏东坡活着,说不准哪一天会拎了酒叩响黄州的大门。

  我也要辞别黄州了。沿江逆流而上,左是滔,右是苇,中间就包裹了一颗沉沉的心。到黄州才知对赤壁真伪历来争论不休。最有争议的说法认为,上游的埔圻才是真赤壁。为了搞活旅游事业,政府部门就做了裁决:上武下文,埔圻为武赤壁,黄州就叫文赤壁吧。为了验明正身,听说如今还在争。这使我想起作家白桦的一幅对联:艳慕小乔,惜前夜出嫁了;景仰老苏,怅昨日别黄州。倾城倾国之色的小乔,和黄州隔江相望,常有秋波闪烁;更有苏东坡非你莫属,黄州理应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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