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便是那清澈如水,绛紫如霞,鲜红如歌,橙如夕阳的液体,富于变化而难于捉摸,似一个凭栏倚窗难窥其貌的女子,只见风姿绰约而已。
一、酒魂
那一晚的星辰并不寥落。
篝火晚会上欢腾的舞步踏起的尘土仍然在空气中逡巡,不曾离去。犹未尽兴的摩梭男子在黑暗中送来节奏分明的民歌和乐曲。三三两两的游人围坐在泸沽湖边的烧烤摊,旁边的盆子里放着鲤鱼、细鳞鱼、泸沽裂腹鱼。微红的双颊和酣醉的话语燃烧了这个夜晚。清凉的风、闪烁的星、快乐的人使这里成了守岁的夜晚。
我独自喝一瓶酒,泸沽湖清酒,2.7元一瓶,一些烤鱼就成了下酒菜。这个烧烤摊就在我住的客栈对面,选择这里喝酒,可以放心一些,即使喝多了也可用踉跄的脚步回去,避免露宿湖畔。其实浅啜一口,尚未来得及细嚼滋味时,便已觉昏眩,想来酒精度数是不低的,但我没有探究,既然决定饮酒,当然也没有必要再用酒的品牌、类别、度数来为自己增加负累。能够放纵自己去喝酒的时候已然不多,又何必再去画上一些条条框框。
再伸手时,哑然失笑。杯子是空的,酒瓶里的酒少了一小口,我的手于是在桌上巡视一下,拿起了一条鱼。想来我不是心疼挂于杯壁上的酒,而是心已被这歌声醺醉,顺手拿起酒瓶就喝了一口。
其实,饮酒原是最自我的时刻,若一个人独自饮酒,仅仅因为想喝而已。那么方式和时机的选择反倒成了约束,人为的约束。我拿起酒瓶,很小心地用嘴包住瓶口,由于不能大口啜饮,这动作需得十分轻缓方能确保入口的是恰当分量的酒,且不会立刻咽下。火辣辣的清酒自牙齿开始燃烧,在酒未下咽时已有一束火苗窜下咽喉,并在胃里轰然释放,开出大朵嫣红的花。然后,一缕红云以张狂的姿态贴上了我的脸颊。
我小心地用余光扫视周围的人,惟恐有人发现并嘲笑我红扑扑的脸蛋。却突然看到,烧烤摊的火光已将所有人的脸孔染成晚霞,而我想必也仅是格外醉人而已。
我再拿起酒,却发现喉咙有倾诉的欲望、舌头有卷曲的欲望,嘴角有向上提起的欲望,双唇有打开的欲望,然后,我让沸腾的一缕酒液率领欢乐的因子再次进入我的胃。
醒着的时候,必然是多虑的,惟恐说了不该说的话,许多人如履薄冰地在社会中行走,已经小心谨慎地不能多语,似乎每说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日后的把柄,于是这样缄默。喝多了,亦恪守着这样的沉默,只留下酒醉后呜咽的哭泣,庞大的身躯如落叶下垂般的抖动。也有人会酒后吐真言,将所有的委屈,在那一时刻一股脑地迸发,并在每一句话上悬挂刀子,逢人就刺,醒来后的懊悔却如傍晚的海潮那样汹涌。
透过火光,我看到摊主冲我倾斜、微笑的脸。我不敢摇头或是点头,这样的大幅动作很容易让我的身体失衡,我知道。
二、酒醇
我们曾这样迁怒于酒。
将一些失意、过错、遗憾一股脑地洒在酒的身上,却忘记了酒的芳醇、绵厚和宽容。在我们快乐和忧伤时,它曾怎样地包裹我们,像慈祥的母亲小心地将婴儿面朝内斜抱在怀中,轻柔的儿歌吟唱着陪伴睡眠。
我幸运地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有热茶可使喉咙不致干涸,有空调使工作间温度始终怡人,有电脑可以随时上网浏览,有报纸杂志可以让我方便地了解窗外的世界。可我渐渐麻木,不曾大声爽朗地笑出声音。杯子摔在地上我会轻轻收拾干净。在喧嚣的人群中会突然感觉孤独,那滋味不请自来,却又挥之不去。对着电脑会发呆,怔怔地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我可能提前衰老了。
久违的朋友见面。挑了一个环境很好的西餐厅,点了一瓶红酒。绛紫色的液体如瑰丽而不寻常的晚霞,染红了我的目光。轻轻地摇晃杯子,酒液挂在杯壁,又倏然离去,让我来不及呼唤。及至我把酒含在嘴里,馥郁的芬芳像一枚锋利的匕首刺中了我的心脏,让我促不及防。
我知道我在日常温暖而混沌的包围中,神经已渐渐猥琐,在那一刻,我甚至看到了蜷缩的神经和已有了茧子的末梢。大颗的泪水滴在杯中,我知道我在这一刻被挽回。我感觉到哭泣的动作十分清晰,身体能够伴着感觉,关节在咔咔做响,肌肉和血管流畅地舒展,所有的汗毛孔开启和闭合得充满节奏。
和朋友碰杯、聊天,十分尽兴,周围的空气都因酒的熏染而变得醇厚起来。温暖和惬意在身旁汩汩流淌,不曾打扰,亦不曾炫耀。间或我们会仰起头笑出声来,又会因叉子掉在地上而窃窃嬉笑,很久没有的感觉激烈地撞击着我,让我的皮肤跳动,并拥有弹性。让我的语言犀利,但又不咄咄逼人。让我的目光暧昧,却又坦荡而且智慧。
我能够真实地感觉自己的存在。
醇厚的酒如高效的肥,滋润着生活的细节,和在都市中渐渐麻木的感觉,让人有真实的痛感、哭泣和欢笑。
三、酒烈
在乌兰巴托吃饭,豪爽的当地人让你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一起吃火锅。在火锅中涮过的羊肉,温糯而没有羊膻气,火锅中没什么调味料,只是白水和生姜,羊肉却被这简单的火锅**得口感极好。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羊吃草喝水皆无污染,所以才能有这样简洁、浑圆的香味。在火锅的热气笼罩下,整个屋子十分温暖,似乎都已相识多年,交谈和劝酒都极为自然。
没人让我喝酒,我独自喝一杯白水。
屋子里都是红彤彤的脸庞,我却因过度的清醒,而充满罪恶感。他们的语言渐渐混沌,舌头的卷曲也变得费劲,他们拍着对方的肩膀,而神情亢奋。我突然觉得清醒地看着别人醉,十分不道德,就像在窥探别人的隐私。我倒了一点酒在杯里,乌兰巴托当地产的白酒,这里轻工业十分落后,食品、饮料及生活必需品基本靠进口。还没端到嘴旁,辛辣的白酒味,已将我俘虏,一口酒下肚,便感觉所到之处已全部燃烧。我其实没敢在嘴里多停留,就直接让它通过了口腔,流向喉咙,但我吃了几大口羊肉之后,嘴里依然有浓重的白酒味。
之后,我像突然获得了勇气的战士一样,气宇轩昂起来。大声地和旁人聊天说话,大口地喝着这如工业酒精兑水一般的当地白酒。其实没有什么委屈的心事,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激动的事,但就觉得这样喝喝酒,热烈地说说话。很好。
就像晴天偶尔路过的一抹乌云,或突然吹过的一阵冷风,及倏然而至的一场太阳雨,和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走在路边,有喝醉的人躺在路边,清冽的风从他的身体上路过。人不总是要成为谦谦君子,也不总是要举止优雅,或轻弹小指说不胜酒力,拽一拽西服保持一贯的端庄。我不知道一直这样会不会累,但我知道一直这样,会猥琐,除了躯壳以外的一切。
四、酒情
我从阳朔回来,带了许多的桂花,于是用50多度的尖庄酒,把它们浸泡起来。
屋子里的芬芳随着日子浓厚起来。
每一个人来,都会蹙蹙鼻子,然后在屋里转圈,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狗。然后用讨好的神情看着我,几时可以喝。
味道越来越浓厚,期待也越来越饱满。
等酒的心情就像去朝觐。太焦急不行,太匆促不行,杂念太多不行,别有目的不行。
终于打开这一坛坛桂花酒,惊喜地发现闻酒也是幸福的。我们用虔诚的心、热烈的情,三五知己在某个周末,就着一些卤水花生,津津有味品位着这一小段快乐,那心情好似这日子是偷来的一般,透着些含在骨头里的笑意。
频繁的推杯换盏就虚耗了酒的品质,好酒需与知己对酌。
过度的放纵于酒,也毁坏了喝酒的初衷,因为喝酒不是为了沉湎于忧愁,而是用一刻的发泄获得重新站立的勇气。
喝酒不能强迫于人,就是要饮、要尝,而不是灌的,因此喝酒但凭心情。
别拿酒做交易,因为不小心的错误,并不都美丽。
好酒如知己,可遇不可求,又仿如那一日喝酒的心境。
我们无法复制那晚酣畅喝酒时的月光、温度及言语。但我们安静地枕着喝酒后的酣畅沉沉睡去,夜晚无梦。
五、酒醉
总觉得清醒地看别人喝醉很残酷。因为他是那样地信任你,才在你面前放心地喝酒。面对他酒醉后的絮叨、牢骚或是反反复复的车轱辘话,也许你无可奈何。只是觉得整洁衣衫下的灵魂如此疲惫。但,感谢他喝醉在你面前,因为他在决定喝酒时是清醒的,因此要珍惜这一刻的信赖。
有数次,别人醉在我的面前,而我不知所以。面对他的哭,他的笑,他的吐,他的闹。于是,我渐渐平静。而不去管他,因为我知道喝醉了之后,人仍可自我保护。比如,摔倒时,屁股会先坐在地上。我端着酒继续喝,直到神志和意识模糊。
记得。我和达瓦坐在拉萨一个矫情的酒吧,一瓶瓶地喝拉萨啤酒。达瓦是个朴实的藏族男人,话很少。拉萨啤酒一大瓶十元钱,喜欢它大多是游客,而当地人更喜欢喝百威啤酒。我们不太说话,他的普通话很蹩脚,我的揣测能力又欠佳,于是常常借助酒来交谈。但酒瓶不断增多,言语就更加含糊,听不清时,举起酒杯一喝了之。酒吧里,上酒前要先付酒资,我和达瓦抢着掏钱时,身形趔趄几乎失控,然后又都及时伸出手臂去帮扶对方。而我知道,达瓦一个月的工资才几百块钱,但这与他抢着付钱是不相干的。
我一直认为,酒风如人品。喝酒时的偷奸取巧历来为我所不屑,有人的酒含而不咽;有人的酒冒着热气;有人极力劝酒,无非想看人出丑;有人专等酒后套取真言。
有时,一个人喝酒,那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孤独,和缱卷的沉默。平静地听酒杯放在桌上的声音,和喉咙吞咽的声音。但那种塌实和安全感又是极为珍贵的,空气是平缓的,心跳和脉搏是有规律的。一杯一杯地喝,清醒地感觉眩晕和躁动,然后醉去。醒来时,发现口干,摸起昨夜喝酒前准备好的白开水,发现,这酒醉得像是一个阴谋。
别因为酒让你醉了,就反感它,那是你自己没有控制好饮酒的量。别因为酒后失言引来后患,就讨厌它,那是因你没有选择好饮酒的伙伴。别因为酒让你哭了,就要戒了它,它同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一样,需要适可而止。也许因为贪婪,也许因为欲望,也许因为急于求成,我们醉了,但别嗔怪酒,它只是存在了,它并无过错,如那貌美的被说做红颜祸水的女子一般。
我说。他说。那晚我们喝着酒说着平时没有的推心置腹的话。
突然我的眼泪轻易地落了下来。为什么喝了酒我们才会如此坦诚。看着我们已习惯戒备的灵魂,我悲哀地说。
某个夜晚,我独自、适量、塌实而肆意地端起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