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印象
我是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这东西的,第一印象并非它的味道,因为小孩子是不允许饮酒的,而我父亲更是从不让我近酒桌,我只能看到那精致玻璃瓶里的液体和水,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显得纯净而已;我也只能从众多的、甚至不认识的叔叔、伯伯们的脸上,去猜测酒的味道。
他们打开酒瓶的时候是兴高采烈的,我喜欢用这个形容小孩子的词语来形容。因为,我每逢学校放假、或是母亲做一锅肉菜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的。我几乎并不认识他们,只知道他们都是父亲的同事而已,他们对我却是关爱有加。我看着那一大桌让人垂涎的菜,诧异这聚会被称为“喝酒”,而并非“吃饭”。这愈让我对那一瓶瓶的透明的“水”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我是不敢去尝的,我小时候是个听话、腼腆的孩子,甚至从来都没有过这个想法。
我见盛酒的器具只是一个个小小的酒盅而已,而就连这小小的一酒盅,他们互相之间也总是推三阻四的,即使不得不喝,也是眉毛拧在一起、似乎愁到了极点,眼睛闭起、呼吸也暂时停止似地,好象费尽全身的力气和胆量才把它下到肚里。我原本很是怀疑这小小的一酒盅“水”的效果的,直到酒宴的高潮过去,我才领略到了“酒”的魔力,父亲他们都失去了原来彬彬有礼的模样,脸上一片盛怒下才有的红色,说起话来也远非刚来时的流利清晰,如同口里还含着没及时下咽的菜,让人感觉格外吃力,可愈是如此,他们似乎愈想说更多的话,却愈说不清楚,他们即使三三两两地互相携扶着,却也还是摇摇摆摆,如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有人居然要拍拍我的头表示亲昵,那股刺鼻的味道也借着他弯腰的刹那,侵略性地钻入我的鼻孔里……
于是小的时候,我在模糊中意识到了酒的两种味道:一种是非常地让人难以下咽;再一种就是从肚子里散发出来的酒气会让人有呕吐的反应。我也知道了喝酒者会有的反应:之前会很想喝,喝的时候表情会很痛苦,之后会脸红、结巴,总之会一反常态。
我在那时似乎没发现一个喝酒的好处,可那么多人都喝酒的,所有的客人来我家,只要吃饭,必是要喝酒的,甚至我同龄的伙伴已经有不少人尝过酒的味道了,还满怀向往之情。而我,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还是要远离任何酒场的。我却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进入中学后,到了可以沾沾酒的年龄了,我却必须强迫自己讨厌它了,因为,我的家里出了个酒鬼,就是我的父亲。
2、 父亲
我的父亲在村子里的同龄人之间算是佼佼者了,他是沙河林场的会计,是村子里不多的捧着铁饭碗的人物,在那个年代里这是让人眼红的工作了,况且我们村是十里八乡穷出名的村子呢。甚至都有人想给我提娃娃亲了,因为他们都以为我也是要子承父业地捧起这个“铁饭碗”的,也许他们现在都在为这件事未成而庆幸不已,因为子承父业早已被革除掉了,沙河林场也如垂老之人苟延残喘,而我的父亲也已决非曾经那个让他们羡慕的人。父亲“名气”在后来的响亮并非因他的工作,而是他的酗酒。
我见过许多的喝酒的方式,也知道让人眼花缭乱的品牌味道是不同的,所以喝酒的人都喜欢品酒,可在父亲这里全没有诸多的麻烦,只要是酒他就高兴,再好的或是再差的,他都会如吃饭时的饕餮一饮而尽。他也从不喜欢用小小的酒盅作为酒具,倘若只是小小的几盅酒给他,倒不如说是对他的折磨,在他看来,与其让他的馋意泛滥,还不如不吊起他的胃口。类似的例子太多了,逢饮酒时倘有亲友要控制他的酒量,他是要勃然而怒的,即使有时不得不听,他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加倍地喝会自己的“损失”,当然是偷偷的。
村子里的商店是有两个的,最畅销的东西是油、盐、酱、醋和小孩子的零食,再有就是酒了,这不是瓶装的酒,都是不远处的小酒厂里拉来的,一大桶、一大桶地摆在柜台里面的角落里,柜台上放着一只大海碗,旁边还有几个大蒜头,这些都是为村子里的男人们预备的。父亲就是这里的常客,他每次都是一碗一饮而尽,喝的时候,几角钱的碎钞已经留在了柜台上,他不像别的饮者还要叨扰几句,喝完扭头就走。我后来学到了《孔乙己》,感觉这和咸亨酒店的排场相似,只是父亲却没有孔乙己喝酒时的“雅兴”。
与别人不同的是,父亲虽嗜酒如命,却从未从外面醉着回来过,虽然他参加的酒场也很多。这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让我们不至于太为他担心,因为很多的酒宴都是要在晚上举行的,村子里就有人因夜里深醉而归摔的卧床不起的。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吧。
家乡说人不务正业,往往用“吃、喝、嫖、赌”来形容,这几条俨然就是不赦之罪,别的我没有经历过,自不敢妄断,可我家人却饱受了酗酒的折磨。
就在我小学刚毕业的时候,父亲就内退了,内退的原因是脑血管梗塞、胆结石和酒精中毒性肝硬化,医生说是酗酒的结果,父亲却是不以为然的,并且他很会举出几个不喝酒的人得了这个病,不抽烟的人却患上肺癌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家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打乱了,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人经常地做同样的噩梦而又忌讳地不敢说出口,母亲在医院里陪着父亲,祖母在家里陪着我们兄妹。
村子里信基督教的被母亲邀至家里做祷告,我虽然不信教,还是跟着母亲跪求天主的赐福。看风水的也来了,于是祖父带着读初一的姐姐和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偷偷砍去了院子里的那棵粗壮的香椿树和旁边那株一人多高的我最爱的剑麻,父亲最喜欢吃的就是香椿,他后来为此还流过泪,却没有嘲笑我们的迷信行为。
我有些相信“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俗语了,就在父亲治疗期间,母亲也住院了,是脑膜囊肿,我们都认为这是母亲长期因父亲酗酒而生气的结果。春节刚过,刚康复的父亲就陪母亲去了南京治疗。我没有跟姐姐去讨论任何不幸的话题,都怕一语成谶,我们俩心里都无时无刻不萦绕着同样的担心,都恨不得将满肚子的担忧倾诉给对方,最终却只是互相说着安慰的话语,可心里的魔鬼却无时无刻不想挣脱束缚,频频在梦里出现,我们也在夜里一次次地惊醒。我记不清楚自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跪在那里,为父母祈祷了多少次。元宵节的那天,我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那炸开的纸屑和轰隆的巨响多少也震吓住了一些心中的恐惧,可响声过后的冷清和别处邻居家的欢声笑语愈使我体会到“佳节倍思亲”的惆怅。
总算,父母相继都康复了,虽然清尽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全家人却已感恩不已了。我们都以为父亲经此一事,断不会再有酗酒之忧。事实却是相反。
3、戒酒
父亲内退之后,家里再也没有往日的酒宴,我原以为父亲有那么多朋友的,可这次生病,却没有一个曾经酒桌上熟悉的面孔出现,我想到,原来酒后的那些话也只是如彩色的肥皂泡的,是经不起太阳光的照射的。那些曾频频笑容满面出现在我家里、曾亲昵地抱起我的人,突然就和父亲恍如陌路。未曾涉世的我对此是不明白的,只是诧异父亲缘何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有一点却是那么明白,父亲的酗酒是一日胜过一日。
所有的亲友都来规劝了,失败。
母亲做出了种种妥协迫使他屡次达成戒酒的协议,这些协议甚至现在还有几份保存在家里,在当时却如外交上的条约,很快就随着父亲事实上的出尔反尔而宣告无效。
于是,所有的亲友、邻居都陆续介绍了种种戒酒的方法:如用活鲫鱼的血入酒、将草堆里的一种极难闻的昆虫炒干、研成粉末入酒……
父亲对于这些难以入鼻的酒居然也是一饮而尽的,但他终于呕吐了,只是,他依然还是喝,直到喝这种酒不再有任何的反胃迹象。
再后来,就采用了强制的手段,如特务一样地跟踪、软禁等等,结果,门被他撬坏了,家里的每个难以察觉的角落里,经常可以找出一只只的空酒瓶。村里小商店依然是父亲常光顾的地方,既是自家人不争气,总不能与生意人争吵的。现在想到七十多岁的祖母居然跪在商店门口,我心里就一阵酸楚,我后来从没有去过那个商店的,怕想起这让人心碎的场景。
酒醉后的父亲和平时是宛如两个人的,他总会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而不是去蒙头大睡,他几乎用他的“疯言疯语”得罪了每一个认识他的人,以至于邻里之间有任何事情都是找我母亲,对于我父亲却是视而不见的,母亲是烈性子,自是容不得这样,于是,家里的争吵,就如吃饭一样的频繁,我一想到门口三三两两议论的人群,就恨不得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母亲的艰辛是让我难以形容的,一个人受了委屈也总是要找人倾诉的,于是,我的家事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而父亲也就成了远近皆知的“酒鬼”。
4、我和父亲
我自小对于父亲的感觉,就只有用“敬畏”两字来形容。我记不得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抱我的感觉,只记得他看我时候严厉的目光,和他用右手中指关节狠狠扣在我头上的疼痛。也不是没有过温馨的场景,我记得小时侯父亲带我在火车站顶着烈日坐了一下午,就是为了让我看到火车的模样,还有他专门带我到县城买的种种的玩具,以及他每次出差带给我和姐姐的零食。只是,因为他的酗酒,我不自觉地把这一些温馨的记忆,在刻意、不刻意之间淡化了。
我讨厌他的酗酒,怪他不能想别人的父亲那样时刻为家里、为我们的未来操持一切、铺平道路,他似乎就每天都是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我和姐姐又经常地同情他,看到村子里甚至连小孩子都会在他喝醉的时候,直面喊他“酒鬼”,我心里就撕裂的痛,那是我的父亲,而他,现在却在任何一个人面前似乎都没有了尊严。
我渐渐长大了,懂得了用思考去认识很多的问题,对父亲的认识也重新开始。
他小的时候是非常聪明的,是家境的贫寒让他只能去读中专,他的能吃苦和学习的毅力是我远远不及的。我是听祖母流着眼泪说出来这些掌故的。
为了给家里的三个弟弟留足口粮,读初中的父亲曾经孤身一人在山东三年而未还家,连一身衣服都未做,全靠着老师们的救济。三年后父亲回到家里,祖母看到一个陌生的背影往屋子里走,当时就喊:“要饭的,怎么往屋里去啊……”我能够想象出父亲当时的穿着是如何破烂,也理解祖母每说到这一段就落泪的心情。而我曾经却瞧不上父亲的土气,长霉的馒头他揭了皮照吃,剩菜几乎从未舍得倒掉过,他顶讨厌我最爱的红薯,因为他在那个饥荒的年头已经吃的太多了,多到一看到红薯,胃里就会往外分泌过多的酸水。
父亲的聪明和博学甚至让我嫉妒,我是在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与父亲进行比较,何况父亲曾经这样刺激过我:
“你将来能到我这一步就算不错了。”
他做了二十多年的会计,数理化对我却是如大半个天书的,我以为我对文学、对历史有兴趣,在父亲面前甚至有科班出身的优越感,可常常是我不知道的他知道,我知道的,他更了解。我听祖父讲过父亲的象棋水平很高,罕有对手,在小妹的怂恿下,我跟父亲下了几局,也许我棋艺太差,他让了我半边的车、马、炮、兵,依然是短时间内就连战连胜,我于是再也不敢跟他下棋。他甚至会一些简单的木匠活及机器的修理,这一切都让我倍受打击,却也逐渐改变我对父亲的偏见。
父亲的性格内向,或许这也是他酗酒的一个原因吧,情郁于中必然要发之于外的。知道他的人虽然都瞧不起他的酗酒,却没有一个人不承认他是一个地道的老实人,或者说是“好人”。不少人嘲笑他当了一辈子会计,没给家里挣下来任何东西,换作别人,或许几年就在县城买房子了,这一点我以为其实也只是守本份而已,当然在现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能受本分已是凤毛麟角了。倒是许多的小事上,他一贯的立场就是“退一步息事宁人”,所以他从来就没有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得罪过人,宁愿选择自己吃亏,他也心里坦然。我一直都想着,如果不是酗酒,父亲该会是一个怎样的公众形象。
酒后的父亲却是滔滔不绝的,说的尽是些不让人中听的话,我一个本家的婶娘在父亲得罪她之后,我母亲向她解释时,她讽刺父亲是“喝醉酒、说真话”,我自己也是很以为然的。
我忽然有些理解了父亲酗酒的原因,好比河里的水,如果太多了,有无疏导的通道,终究要漫过堤坝来的。父亲的学识是个标准的知识分子,内向的性格却又凝汇了些许文人的气质。而我母亲却是小学都未毕业的,性格也和父亲截然不同,我自然不能否认父母的结合,却也开始认识到父亲在他的环境里是找不到他的共同语言的。我在逐渐踏入社会后,也更体会了“人一走,茶就凉”的人情冷暖,父亲自也会记得他在职时 “车水马龙”庭院,以及如今“门前冷落”的鲜明对比。
我曾经在除夕写对联的时候,自拟了一幅对联:上联是“醉里看年年岁岁”,下联是“酒中品酸甜苦辣”,横批是“难得糊涂”,我当时写的时候,内心就如岩浆喷涌一样要急切地迸发出来,父亲当时已经喝了一些酒,看了这幅对联,居然躲在一边啜泣起来。我也写不下去了,回到自己房间哽咽了一阵才平静下来。
父亲的爱及我对他爱犹如蛰伏太长时间的种子,现在才在我的心里悄悄萌芽,或者是如酒吧,也许贮藏时间越久,香味也更醇厚。父亲每次吃饭时几乎很少夹菜,都是等我们吃完后,他才开始收拾残局,我现在才读懂了这个残局。
我工作了,家里也对父亲戒酒不再做任何的希望了,而我在这个社会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后,竟也不想把父亲的酒完全戒掉了,可父亲这时却突然把酒戒掉了,没有任何人给他提出要求,家里人在意外中品位了宛若中大奖的欣喜若狂。
我却又品不出父亲这杯酒的味道了。
5、我与酒
我记不清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了,应该是在父亲的允许之下,我成了我家里酒桌上的东道主。母亲屡屡怕我重蹈父亲这条辙,总是三番五次地告诫我。而我自己竟也恐惧中意识到,我已习惯了酒的味道。虽然我也是皱紧眉头、也是和别人推来让去,喝过后脸上也会充血后地涨红,然而喝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了,甚至有朋友驾临,如若餐桌无酒,我总有种坐卧不安的感觉,再美的菜肴到了嘴里也似乎都索然无味。我甚至只有在那片晕眩的茫然中,才能重温儿时才有的幸福和释然。
只是在心灵深处,还闪现出那个跪倒在冰冷水泥地上、在元宵节望着鞭炮纸屑飞舞而感伤的小男孩的身影。我知道我不会重走父亲的老路,不会让自己在酒精的麻醉中浑浑噩噩;我也不会因噎废食而滴酒不沾。正如炸药的发明可以荼毒生灵、却也可以造福社会,全在使用者的掌握。
我会在适当的时刻“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也会偶尔在醉人的酒香里吟哦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我现在不再去考虑酒究竟是什么味道了,也许每个人会有每个人的味道,每个时刻有每个时刻的味道。
我要考虑的是,春节就到了,我该不该在全家团圆的年夜饭上,违背母亲的禁令,为父亲端上一杯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