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道那种绿色透明的酒瓶子吗?就是那种长脖子大肚子的瓶子,盖子是易拉罐的,一拉,就能倒酒喝了的那种。
就是那么一个酒瓶子,大肚子里的酒被人喝光了,就把它放在两个沙发之间的茶几下。
他感到十分孤独,十分悲哀,觉得自己真正是靠边站了。
“我还有用,我还有用!”他喊。
他的声音也许谁都不能听见,但是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儿听见了,她站在一大堆玩具中间,竖起耳朵,茫然四顾:“是谁在说话?”
“是我,是我!”酒瓶子喊。
这一下小女孩儿看见了,是酒瓶子在说话,她凑到他的跟前,眨巴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说:“你刚才说什么呀?”
“我说,我还有用!”
“你有什么用呀?”
“我,我,可以装任何液体,还可以……”
“喔,你可以装硬币吗?”
“当然,没问题的!”
小女孩儿一下子来了兴趣。她立即弯腰把他拿出来,放到茶几上,又到书架上取下那个陶瓷的白胖胖的女娃娃,她的圆肚子里装满了硬币。小女孩儿将她圆肚子下面小圆孔里的纸塞子拔下来,于是硬币便哗里哗啦地倒在茶几表面上。小女孩儿又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往那孔府宴酒的瓶子里塞。她觉得用这酒瓶子装硬币最新鲜,最有趣!
“他不是装硬币的!”陶瓷白胖女娃娃娇滴滴地说。
“可我喜欢!”五岁的小女孩儿只顾装,连抬眼看她一下也没看。
“小世故!”孔府宴酒瓶子说,“谁也没有规定我不能装硬币,我还能装的东西多啦,气死你!”
陶瓷白胖女娃娃哭了,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正在这时,小女孩儿的爸爸从卧室走到客厅来。酒瓶子一眼就认出了他,人家都说他是一位童话作家,可他酒瓶子却觉得他是一个懒鬼!因为他老见他不出门儿,整天只呆在家里,有时读书写字,有时坐在沙发上发呆,除此而外什么也不干,连小女孩儿的妈妈都说他,油瓶子倒了也不扶,一口痰吐在脸上也懒得擦。这样的人写童话,是要培养一代懒汉儿童吗?酒瓶子正在心里横发议论,谁料这个懒汉童话作家走到小女孩儿背后,突然说:“尽是胡整!硬币怎么能装在酒瓶子里呢?”
酒瓶子不由得一阵心悸,生怕他干涉小女孩儿。幸亏他站在那儿了,幸亏小女孩儿不理他,只管装自己的。这时酒瓶子不敢出声,连呼吸也收敛了,却在心里说:“也是个老世故!还童话作家呢。我怎么就不能装硬币呢?”
正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忽然笃笃笃,笃笃笃,小女孩儿家的门响了。懒汉童话作家去开门,进来一位他的朋友。这位朋友看见小女孩儿在茶几上装硬币,就说:“这可巧,小囝囝,你看叔叔给你拿了个什么东西呀?拿这个装硬币怎么样?”
酒瓶子转眼一看,这家伙手里竟是一个桃心状的薄铁皮储存罐,罐的表面上有着美丽的花色图案。酒瓶子不知为什么,自己有点绝望,也许是这储存罐太美丽了,也许他知道这种年龄的小孩儿有一个喜新厌旧的通病。果然不出所料,小女孩儿扔掉了他,向那位叔叔跟前跑去,将那储存罐抢到手上。原来储存罐的盖子上还有一条刚巧装进硬币的小缝,旁边还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小锁,真是特棒!小女孩儿显然是高兴极了。
“没礼貌!”懒汉童话作家说。
“谢谢叔叔!”小女孩儿喊,注意力却还在储存罐身上。
“专门是装硬币的!把那个破瓶子扔掉!”那位叔叔说。
小女孩儿显然对那个酒瓶子没有兴趣了,她把刚才装进他肚子里的一些硬币又全倒出来。尽管酒瓶子不住地喊:“我比她好,我从外面就能看见硬币的!”然而小女孩儿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那个懒汉童话作家就更绝,干脆提了他的脖子,把他扔到阳台上的垃圾盆里去了。
酒瓶子难过极了,泪水不住地涌流。刚才在茶几下面,只是寂寞而已,而现在,他却跟这些充满臭气的韭菜叶大蒜头和烂袜子为伍了。他流着泪,鼓励自己不要绝望,他还是要等待机会的。懒汉童话作家从屋里又出来几次,还是他那蹙着眉头的样子,好像他有想不完的心事。酒瓶子心想,不管他怎样,自己得争取机会。
“我还有用,不能把我和垃圾放在一起!”酒瓶子喊。
可是懒汉作家听不见,眼光向天空扫视几下,不理他。
“你是位作家,知道人尽其才吧。我还有用,你不能浪费!”
懒汉童话作家仿佛将他看了一眼,依然不理。酒瓶子生气了,低三下四求这种懒鬼,难道指望他救自己一条命吗?酒瓶子着急的情绪不断翻滚,直到中午,这一家人做饭了。饭香从厨房里袅袅飞了过来,酒瓶子很舒服地享受着那香喷喷的菜肴味道。忽然,那小囝囝的妈妈喊道:“哎,没醋了,打醋去!”
懒汉童话作家有些讨好地说:“好好,马上去!”可是过一会儿他又说,“醋瓶子呢?”
女的说:“不是好好地放在这厨柜里,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你不会重找个瓶子去!”
酒瓶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我在这儿,我可以装醋!”
这一下,懒汉童话作家听见了。人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对他有用的话他可以听见,对他无用的话,他怎么也听不见的。他走到阳台上,径直朝他酒瓶子走来,说:“噢,再把你拿出来吧,小朋友,你又派上用场了!”
可是他把他翻来覆去,边走边说:“洗不洗呢?算了算了,不干不净,吃了不害病!”
懒汉童话作家就这样捏住酒瓶子的脖子走出来,刚出单位的门,酒瓶子还正在庆幸自己的成功,忽然一辆自行车横冲直撞过来,不知怎么一下,车把猛的朝童话作家的臂肘撞去,童话作家还不知怎么回事,酒瓶子便直飞了出去,砰,一声,他的大肚子撞在一块白白的石头上。酒瓶子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连唉的一声都没有喊出来,就昏晕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自己竟没有被摔得粉碎,却见童话作家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揉着腿,对一个稳着自行车不敢离开的中学生说:“看看,不会骑就下来嘛,撞折了我的骨头怎么办?”
中学生脸上的神情很尴尬,想说句道歉的话恐怕也不会说,走也不敢走,只顺着眼不好意思地望着童话作家。
“是嘛,撞折了他的骨头不要紧,要是把我摔得粉身碎骨,你可得赔一条人命!”酒瓶子说。
中学生不说话。
“好啦好啦,你走吧。以后注意点儿!”童话作家说,就捡起了他酒瓶子。
“小朋友,你倒还皮实,能经受住生死的考验!”
“是,我结实得很,能给你装一瓶子醋!”酒瓶子喊。
“是,好样的,咱们走!”
懒汉童话作家把他带到商店,交了钱,要打醋时,不料那个服务员说:“这是个易拉罐盖子,咋打进醋呢?”
“你把漏斗塞进去打就是!”
小姐硬把漏斗塞进去,将醋打进漏斗,可是几乎不往下漏醋,就说:“你也不捡一个好盖子的,这个太难打了!”
“你把漏斗往上提一提,漏点空气,就行!”
结果,那么一弄,果然醋就流了下去。酒瓶子的大肚子里装满了醋。
“不错,不错,用你装醋真是不错。”懒汉童话作家走出商店边走边说。
酒瓶子高兴极了,嘴里像吃到了蜜,心想,醋已经打在我的肚子里,这么一来,起码要用我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了。他一高兴,咧开嘴角笑了,就洒出几滴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