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葡萄藤

2010-03-12 13:49 来源 : 榕树下 作者 : 余英溪

  葡萄藤不知是哪年栽下的,自我有记忆始,它就蓊郁了我家院子的上空。

  初夏,褐色的藤蔓绽出点点绿芽,那一张张掌状绿叶,在微风中轻曼摇曳着,外公常把低垂的新枝,轻轻扶上架,让它们卷卷的缠绵在藤上、架上,嫩绿的须须儿在空中阿娜地打着圈圈儿,仿佛手指一触到它,就会羞涩地缠着你,那份柔情让人心生绵延……

  葡萄成熟了,一串串晶莹着翡翠的葡萄,摇摆着硕果的丰盈,我们姐妹犹如快活在绿色伊甸园的天使,沐浴着和风,享用着甜果。

  周末回家的哥哥,站在板凳上拿着剪子,把成熟的葡萄一串串剪下来,我和二姐在架下欢快地承接着,然后又奉外婆之命,提着满篮子的葡萄,挨家挨户分给左邻右舍尝新鲜,很为丰收和慷慨自豪。

  夜晚,我们在架下乘凉,大人们摇着巴蕉扇聊天,哥哥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故事,我和二姐躺在窄窄的条凳上,星星在婆娑的叶间眨着眼,给予很多神秘的意象。

  讲累了,听累了,哥哥会依次把我和二姐托得高高的,让我们亲手去摘葡萄,把要采摘的葡萄对准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让它们重叠,然后摘下那颗熟透的葡萄直接放在嘴里,星星不再是遥远的向往,而是,含在了我们口中,有了水灵灵甜津津的滋味……

  那年风声鹤涙,灾难暗长。葡萄藤急切地绽出了小小的花朵,无忧地等待阳光的吻抚,等待成熟的季节。

  我和外婆从乡下走亲戚回家,喜悦的尘埃还没掸落,站在葡萄架下的外公,神情沮丧地说:荣荣(哥的乳名)被抓走了!外婆的身子晃了晃,顺手抓着身旁的葡萄藤主杆。整个葡萄架在急烈颤抖,白莹莹的细骨朵儿,纷纷坠落……
幼稚的心,怎么也无法想象,哥哥是个坏人??

  午后的烈阳,透过葡萄架,斑驳的光点照在外婆脸上,凌乱得变异,一个贤淑的家庭主妇,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她哪里知道,浩劫的飓风已扑向这个殷实平凡的家……

  哥哥年仅十九,如今十九岁的孩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呢!

  就因为外公的历史原因;就因为初生牛犊,性情率真,好打抱不平,得罪了几个小人,让莫须有的反革命罪被投进了监狱,葬送了自己的青春和自由……

  那架葡萄藤,昼夜发出难听的呜咽,随着满地的落英在泥水中挣扎、消失时,又青又涩的葡萄在风雨中悄然结下,然而等待它的却是灭顶之灾……

  我家斜对面是一所中学,那时的中学生已不再上课,学生都成了造反的“红卫兵”,看到我家的葡萄结子了,蜂涌着来摘葡萄。

  开始,外公还出去阻止说:葡萄还没熟呢,不能吃。有学生上来就说,去去去,我说熟了就熟了。

  于是家中的板凳,桌子都被搬到院子里,学生们踩在上面,边摘边吃,还把兜装的鼓鼓的,地上满是青青的葡萄,被无知的脚一踩“吱~~”的一声哀叹,嫩白的核就剥离在外,犹如颗颗苍白的眼泪;叶子铺的满地皆是,蔫蔫的瘪卷着,像一张张乞饶的手无奈又无助学生们有的一手吊在架上,一手摘葡萄,不少人干脆爬到架顶上,终于那葡萄架不堪重负,“哗啦啦~~”整个架子轰然倒塌……

  好多学生还用剪刀,剪了些枝条儿,说是要带回家去迁插,栽培……

  傍晚,人去院空,外公沉默无语,用柴刀,把葡萄藤,一截截斩断,摞得齐齐的堆在墙脚边,一架的藤儿,卷缩在一角,任凭风吹雨打,没几天那绿叶青果,便失却了原有的色彩,最后成了干柴,作了熊熊灶堂中的燃料,化为灰烬,从此我家再也没有栽过葡萄藤……

  没有葡萄架的院子,**露的,没有一丝荫蔽,日子像是蜕了壳,无处可逃。我童年幸福的华袍被无情地掀走……。
一个个可怕的消息传来,哥哥将被处于死刑,家里充满了紧张、诡秘、恐怖的气氛,大人神色凝重,家中进出的陌生人不少,后来得知,那是些热心朋友,他们以贫农的身份,伸出正义之手,为哥哥奔赴中院、高院,鸣冤叫屈,终于把哥哥年轻的生命从死亡线上夺了回来,但最终还是不明不白被处十年劳教……
许多岁月不堪回首,却不得不回首……

  哥哥蒙冤十年,家中历尽劫难,父母自顾不暇,无资格无能力去拯救儿子。

  顽强的哥哥,从未停止过为自己讨还公道,写了数百万字的申诉材料。一次次找寻上诉的机会。让刑满释放的狱友,偷偷把申诉材料带出监狱投递,尽管石沉大海,却从不气馁。

  在狱中,他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断学习,坚持写作,所有能用的纸片都写满了字;没有学习资料,就看新华字典,他还亲手把新华字典抄写一遍,把那本印刷的字典寄赠给已上初中的我,并一再鼓励我好好学习!

  在刑满留场的岁月里,他仍带着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继续漫长的申诉之路;并不断以妻子的名字(以他当初的身份,写得再好,也没有发表的资格)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

  最终,靠文艺界知名人士的鼎力相助,才得以平反,讨还清白。

  那可是整整十八年的磨难岁月呀!

  从此,哥哥如浴春风,创作热情蓬勃高涨,他的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在全国各大知名报刊杂志上发表,他的事迹,亦被《文学报》《法制报》《人民日报》《文汇报》等报刊相继刊登转载,他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在省文艺界及自己的公安岗位上担任着一系列重任。体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

  他的诗歌《荷花》一度传诵广远“在寂寞中熬过一冬/希望,终于跳出水面/展开嫩绿的手掌/捧住了温暖的阳光/裹得紧紧的/是苦泪凝成的莲子/开得艳艳的/是点缀春色的花瓣……”这是他重获新生时,苦涩而昂扬的心声一九九四年他终于结集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稿《野葡萄》,是以他的一首诗题命名的,“根,扎在深深的沟壑/叶,开在嶙峋的石壁/靠一点点贫瘠的泥土/塑造着生命的奇迹/……”

  三十多年过去了,欣慰的是,外公外婆生前看着哥哥从阴影中走到阳光里。襁褓中的侄儿也大学毕业,走上了工作岗位。

  事过境迁,每每看到葡萄,总会想起我家的葡萄藤,如果它在那次灾难中没有倒下,现在该有怎样的风姿呢?

  同时也会想起当年爬在葡萄架上的那群中学生,如今也到了天命之年,当年那青硬的葡萄,酸涩了他们的味蕾,也酸涩了他们的青春。其实这代人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遭遇了空前的饥荒,那青涩的记忆,定是他们一生的伤痛,看到阳光里,和风中那一串串晶莹的葡萄,会想到那些被带去迁插的葡萄枝儿,它们中有几枝在恶劣的环境中成活?有几枝仍在今天的阳光里延续着它的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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