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酒

2010-05-20 17:05 来源 : 榕树下 作者 : 刘长轻

  我大约是个很敬畏自然的人,这得归因于我的母亲。她大约也不十分懂什么叫敬畏自然,但自然的神秘和不可抗拒她是知道的。那时候我家后面是一座巍峨的大山,里头大树参天,落叶遍地,还有数不清的松鼠野兔豪猪之类的东西。常常就有人在里面迷了路,一整夜都钻不出来。我奶奶的母亲说那一定是他们撞见鬼了。他说那些鬼都是很可爱的,从来不害人,他们总是打着灯笼在前面给你带路,实际上是在林子里绕圈子;或者,他们就给你吃点什么,把你的魂魄迷住了。自然就找不到出来的路。我母亲可不这样想,她大约是觉得鬼打墙这些提法很荒谬,但也给不出什么解释,或者反驳,就叹一口气,说:“那是林子太大了啊!”于是告诫我们晚上不要去山里头玩,即便是大白天里,她也不许我们在山里头呆太久。如果有几个钟头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她就冲着山上锐声喊我们的名字,一会儿我们从山里头钻出来,她才拍拍胸口,继续忙她的去;而我们,遗憾得很,一直就没碰到那些善良的鬼。

  林子并不是母亲唯一敬畏的东西。在她眼中,神秘的东西可多啦!那时候家旁边有一块梧桐树林,里面有个大大的黑窟窿,我们叫它“天坑”的。由于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就觉得它没有底了,一直要到地的尽头去。可是地的尽头在哪里呢?母亲眯着眼睛,说:“地么?没有尽头的。”可我们觉得它有,并且认为它在天上,不然它怎么叫天坑呢。就常常拿一块大石头从那窟窿眼里塞进去,轰隆的声音经久不息,轰……隆……似乎也在说那是个无底洞,天一样的坑。天有多高它就有多深。母亲也不让我们去旁边玩,她的告诫大约是有点“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意思。有时候她自己从天坑边上走过,也是觉不肯多看一眼的,她步履匆匆,目不斜视,脸上满是严肃的模样。直到远离了那个窟窿她的神色才恢复正常,脸上也才慢慢有了血色。可我们在天坑边上脸从来不会苍白,相反,那有一种罕见的兴奋在里头,我们脸色红润,看着天坑发呆,想里面可说不住有多少的宝贝啊!

  这大概就是母亲教导我们对自然保持敬畏之心的例子。当然,里面也有不少戏谑的成分。比如说,她不准我们用手指月亮,说那样的话月亮会在半夜里下来割你耳朵的。她不说还好,一说我们的手反而发起痒来。忍不住去指,指的时候理直气壮,指完后心里头却惶恐起来。母亲说,那得给月亮敬三个大礼。于是我们就恭恭敬敬地站好,弯下腰去,规规矩矩地敬了三个礼。心里头的石头才落地。当然,时间久了我们难免有忘记给月亮敬礼的时候,第二起床了心惊胆战的,都不敢去摸自己的头,生怕耳朵不在了。但我们的耳朵从来没丢过,便长舒了一口气,说起母亲的骗人来。终于有一天,我一个堂兄的耳朵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裂了个大口子,他拖着缠了白纱布的耳朵来我家的时候母亲就说,那一定是指了月亮的。并问他是不是指过,我堂兄一开始不怎么确信,后来就渐渐的信了。说好象是指了的吧……指了的,指了的。他无比地肯定起来。我们一个个白了脸,急忙向天上敬起礼来。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个笑呵呵的太阳。我母亲在阳光底下,也呵呵地笑起来。

  我母亲跟我奶奶的母亲在有些地方也是有一致的看法的。有一回下大雨,雷声响了一夜。第二天起来,见满地都是树的叶子和残留的花香。家对面有一棵树,身子裂成两半,一半躺在地上,另外一半张着白灿灿的肚子。见了这个样子我们很是惊扰了一阵,想说不准哪天一雷就劈到我们身上了呢,那我们的身子岂不是要像那树一样——我奶奶长叹一声,说:造孽啊——她想肯定是哪家不孝敬,才遭了这五雷轰的报应。天打五雷轰,这名字可是有些吓人,在听听她暗哑的声音,只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那天吃饭的时候母亲跟我们讲了孝顺的问题后又补充了一点,大概是说另外一个原因是不知道节约。她指着家门上勤俭节约艰苦奋斗这八个字说:不节约也是会遭报应的,雷就专朝这样的人身上打……那餐饭我们吃得很慢,吃完后还特意用舌头把碗舔了一遍,直到一颗米都没落下了才恋恋不舍的住口,并用很疑惑的眼光看着母亲。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点头,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我一直在说我们我们,其实它仅仅指我跟我哥。我哥大我一岁半,可那时候他的见识并不比我多多少。我们俩在母亲的教导下对自然保持了足够多的敬畏之心。很少有不敬的。顶多是掏掏鸟窝,捉捉蚂蚁,再就不敢有其他作为了,母亲见了也不说什么,大约是觉得这并没有十分地冒犯自然。但是一旦我们有其他不好的想法,母亲就毫不迟疑地站起来,用不容辩驳的口气阻止我们。他是很相信报应这个东西的,也只拿这个来吓唬我们,那时候,我们吓得着实不轻。

  有一回,大约是刚进春天的那几天,正是大病小病发作的时候。我哥生了场病。先是发烧,咳嗽。没过多久其他的毛病就一古脑儿出来了:胡言乱语,不吃饭,没力气,身上起疹子。我奶奶的母亲便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哥,问是不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我哥不知道。她就问我,我先说没有,但见了她惊讶的眼神和背后的坚定,突然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了,就说:“今天我们去竹林子里掏鸟窝了。”她一拍大腿,说那就是啦!竹林子里头是埋了几只死狗的。就张落着给我哥驱起鬼来。她的方法很简单,隐约有点神秘在里头:几根竹篾条。洒一点桐油,点起来。再给哥身上喷口酒……她一边驱鬼还有边和鬼说着悄悄话,无非是报应啊造孽啊之类的。不久后我母亲回来,她什么话也没说,背着我哥,连夜去了医院。留我奶奶的母亲一个人在家跟鬼说话。第二天我们从医院回来,哥的病已经大好了,能说能笑,也能满屋子飞跑。我奶奶的母亲长长地吐一口气,合上双手,述评这下那些鬼就不会再来骚扰了。并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我母亲这次倒没有禁止我们去竹林子里玩,只叫我们要注意点。
我说:是不是怕让鬼附了身?

  母亲不说话。我哥说:怕什么,还不是一去医院就好了的。我母亲当即板起了脸,她伸出手,做个打人的样子。我们就不敢说什么了

  几年后我奶奶的母亲去世了。她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的。当时身边没有一个人陪她。我们直到第二天才看到她脸上安详的笑容。从此家里少了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但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告诫我们要循规蹈矩,不要太放肆;我们也一如既往地对自然保持高度的敬畏之心,并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里头。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来年。现在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结束。马尔克斯说任何东西都有生命。我母亲用她小半辈子的时间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并让我知道了应该去尊重那些生命。尽管,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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