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并不说话，只拿着杯子，默默注视着前方。视线穿过已经采收完的葡萄园，停留在不远处的3号王陵，阳光从他的身上漏过，勉强只能看到一个光影的轮廓。
转了一天酒庄，我也有些疲惫，等到这里，已是夕阳西下。
靠坐在藤椅中，静静品着酒，十月底的贺兰山，落日下美得不像话。
不时地掠过清凉的微风，葡萄园散落着采收掉落的果实，轻微的发酵香气随风而来，拂过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从每一个毛孔而入，轻轻一圈儿，说不出的舒畅。
我说这酒很香，颜色也很漂亮。
他转过身，饶有兴致地问：“还有呢？”
“入口很平和，就像今天的天气，让人放松和平静。”我捏着杯脚，不自觉地旋动着。
“嗯，我想”，喝了一口，我补充道，“这是丹宁极其细腻才会有的效果。”
“是啊…”面前的人也喝了一口，转身继续看着前方。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着那座历经千年早已风化得只剩馒头模样的土夯建筑，在夕阳的余晖下，在这荒袤的贺兰山下，竟显得肃穆异常。
“那是3号陵吧，据说里面埋着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
“应该是吧，现在考证出来的只有7号陵为仁宗仁孝的寿陵，其他的陵，还有很多争议。只有1号陵和旁边的2号陵是九层，号称九级浮屠”，他顿了顿，“佛教里的浮屠级数是功德的意思。其他陵多为7级，4号陵是5级。”
总算打开了话匣子，我赶紧找个话题：“我看你酒标上面有妙音鸟，也和这座陵有关系吧。”
“嗯，国家在发掘3号陵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尊造型完整的人面鸟身的“鸟人”，后来发现这“鸟人”正是《阿弥陀佛经》中记载的迦陵频伽。”他看着我不解的表情，又继续说道，“迦陵频伽是梵语的音译，汉语译作“妙音鸟”，是喜马拉雅山中的一种神鸟，能发妙音，是佛教“极乐世界”之鸟。所以…”
“所以，您就把妙音鸟设计在酒标上，寓意为酒意通天，乐享其中，对吧。”我打断道。
“正是如此。”
“来，为这妙音鸟！”我提议。
“嗯，也为这极乐世界！”他也举杯。
相视一笑，我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根廷著名作家、诗人博尔赫斯在他的《神的文字》里曾这样写道：“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帝国、一颗星辰的形状都可能是神的话语，但是在世纪的过程中，山岭会被夷平，河流往往改道，都国遭到变故和破坏，星辰改变轨迹，苍穹也有变迁。”是的，党项人走过的山与水，统率过的村落与都城，都衰老了，帝国也消失了，贺兰山东麓的帝陵仍在，被眼前规整的葡萄园所环抱，苍老地回忆着曾经帝国的年轻和辉煌。
从李继迁被埋葬在贺兰山东麓开始，大白高国的历代君王就都埋骨于此。190多年的光阴如水，形成了如今壮观的西夏王陵墓群。千百年来，这些东方的“金字塔”，在静静聆听着帝国曾经的脉动与荣耀，也聆听着这片土地曾经经历过的远古战场的金戈铁马，到成吉思汗的铁骑踏过这个帝国残骸的那一刹那，西夏王朝落下的是怎样一滴清泪？当这个王朝在历史的长河中渐行渐远，贺兰山下的荒冢残碑，还真切地宣示着这个王朝曾经的存在。
只不过，如今众人的目光更多地转移到王陵旁那一棵棵弯曲的葡萄藤上。至少，于我如此，于葡萄酒爱好者亦如此。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些王陵的看护，让眼前这片葡萄园更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我看过一些书，说这些陵有些蹊跷？”
“哦？你说来听听。”他表现得饶有兴致。
“说是王陵上不长草也不落鸟。王陵周围都是牧民放牧的好地方，唯独陵墓上寸草不生，就连石头有缝，只要落下草籽就能长出草，陵墓为什么就长不出来？”
“嗯，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接着说。”
“然后就是西北喜鹊和麻雀到处都是，它们落在牛羊背上，落在树上和各种建筑物上，落在一切可以让它们歇脚的地方。但据这边的老牧民说，他们从来没看见这些鸟落在王陵上，也算是一件奇事了。”
说完，我们同时望向面前的王陵。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了口：“嗯，确实如你所说。不过很多事情，我们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你说都快一千年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许多砖石结构的建筑都已经由于风雨侵蚀倒塌了，而这夯土结构的王陵却依然屹立，这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它就立在你眼前，不由你不信。”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就像我这里的这片葡萄园，结出的葡萄就是比别家的浓，做出的酒就是比别家的香气特别，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难道不是因为17年的树龄？”
“也许吧，有些事情，不要问原因，老天给你一个好的结果，感恩就好。这不，今年刚酿出来的酒，又被北上广的市场订光了，我就要感谢这片土地给我带来的好收成。”
“那么，您知道生物动力法么？”我顺势问出这个问题。
“生物动力法？”他显得有些迷惑，嘴里默念了一遍。
“生物动力法是有机种植法中相当特殊的一种，不仅不使用任何化学产品，还要根据特别的生物动力年历来进行各项农业活动。因为从生物动力法的观点来看，农业活动如果能依据星盘以及月球与地球的关系，选择最合适的时间进行，必能促进植物的健康生长;又因月球离地球最近，和其他行星相比，它对植物的影响也最为关键，生物动力年历便是以月亮在十二星座间的运行规律为基础，再参考太阳与其他行星的关系而制成的。”
看着他若有所思，我接着说：“在葡萄酒酿造过程中，生物动力学的理论也有很多的应用。在每年的7月23日左右，太阳会进入狮子宫，此时是酒庄装瓶的最佳时间。因为狮子座的守护星是太阳，这段时间(大概持续一个月)是地球全年中空气中火属性最浓郁的时间，火主果因此此时的葡萄酒整体状态最好，这时装瓶还可以把空气中浓郁的火元素一起封到瓶子里，利于提高葡萄酒在瓶中的发展。”
“归根到底，生物动力学的核心原则是尊重自然，顺天而为”，我总结道。
他似乎明白了，接下话茬：“如果是这样说的话，那么我们在中国可以找到很多类似的理论，比如说道家思想。老子在“道德经”中说过“人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自然”，就是说人要师从自然，一切按自然规律行事。庄子的核心思想就是“天人合一”，他认为天万物，地生万物，而人成万物，天地人必须和谐统一，才能万事通达，生生不息。在易经中，天干地支和阴阳五行等理论中也有你刚刚说的生物动力法中黄道十二宫和各种自然元素相类似的理论。”
“刘总，您真是博学，触类旁通。”
“哪里哪里，你说的这个生物动力法倒是提醒了我，这件事是可以试一试的。”
“您要试生物动力法？”
“有何不可？只要能提高酒质，我就愿意尝试。”
“那就太棒了~！先祝您实验成功，到时候可得让我尝尝最后酿出的酒呢！”
“那当然啦，主意是你出的，自然得让你参与。”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杯酒又愉快地下了肚。
聊到这儿，气氛已然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
“对了，您这酒名上的1246什么意思？不像日期，要说年份要太老了点，1246年连西夏国都被灭了19年。”
“哦，你说这个啊，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们葡萄园的海拔高度，1246米。”
“原来是这样”，我摸着酒标的纹理，接着说：“那么这个留世，毫无疑问，您自己姓刘，取个谐音，寓意留香百世，我说的对否？”
他大笑：“正解！”
“走，吃饭去！”拽着我不由分说上了车。
身后，那张略显粗糙的原木小桌上，两支波尔多水晶杯还挂着下流的酒痕，一直空瓶立于中间，在夕阳的余晖中，妙音鸟的图案和“留世1246”的字样，闪着光……